江陵遇见韩四海时，是在高考结束后的暑假。
那是有记忆以来，洛川最炽热的夏天。
空气中是火焰山的味道，恼人的知了声和蝉鸣声消失不见，王城公园的树叶集体耷拉着脑袋。
江陵懒得出门参与同学聚会，窝在家中看《秦始皇陵三十个秘密》，一次次将老旧电风扇调到最大档，享受来之不易的温凉平静。
“嗡——嗡——嗡”，手机振动声响起。
江陵拿起手机，瞥着显示屏，是初中班主任陈国庆。
二人早该在中考结束后分道扬镳，不复师生情。可江陵是全市中考状元，陈国庆自不会轻易放过她，隔三差五就打电话邀请她回母校演讲。
演讲对象是小三届的师弟师妹，演讲主题既有《学神之路》、《60分钟拿下中考》，又有《如何跟班主任好做朋友》、《三招教你搞定师生关系》……
江陵从未接受邀请。
她按下接听键，先发制人，“陈老师，我不会回七中演讲。”
“不是演讲，是请你当家教！”
“家教？”，江陵眉心一皱，厉声拒绝，“没兴趣。”
三天前高考出分，江陵成为全省高考文科状元后，已有六位老师代家长聘请她当家教，薪资由最初的100元/节课上涨到300元/节课。
江陵曾为之心动，可一想到给那些孩子上课，免不了继续和这些老师接触，耳畔皆是“你为啥要报考古系”的哀嚎，便再无兴趣。
历年来，考古专业皆是给低分考生调剂所用。从未有一名高分考生，主动选择填报考古专业。但早在九个月前，江陵就瞒着所有人，计划报考此专业。
等北京那两所大学招生组老师从省城转赴洛川，诚邀她报考本校时，她将此宣之于众。
人声嘈杂的校长接待室。
她先拒绝华大老师，“我无意贵校经管学院。”
后吓坏燕大老师，“我无意贵校光华学院，但我想去贵校历史学院考古系。”
霎时，雅雀无声。
众老师面如死灰，“江陵同学，你再说一遍，你要报啥？”
江陵掷地有声，“我要报考古系，日后成为考古学家。”
转瞬之间，地动山摇。
最先是严校长怒吼，“江陵，你疯了吗？”
后是她高中理科班主任，“你高三转班就为学考古？”
江陵气定神闲，神色淡漠，先回答严校长，“我想一个疯子，无法成为全省高考状元。”
再看向理科班主任，“不然？”
高二结束后的暑假，江陵发现自己对99%的大学专业都没兴趣，就于高三开学时，提交转班申请书，想由理科班转去文科班，借此报考唯一有兴趣，愿意用一生时间从事的考古学专业。
如此天方夜谭之事，自是遭到以严校长为首的理科教师天团强烈反对。
升入高中后，她一直是全校理科第一，直至高二下学期的全市联考，还是当仁不让的全市第一名。
那又怎样？
比起重于泰山的理想，眼下排名自是轻于鸿毛。
为此，她不惜离家出走逼迫母亲黄芹在转班申请书上签字。
加之，未来文科班主任王铁人鏖战群雄，表明金融、管理、法律、广告皆是好专业，严校长等人才不情不愿地批准她转班。
那时，他们以为她转去文科班，是为学金融赚大钱。
直至这层窗户纸捅破，他们彻底疯魔了，只要见到她，就会念叨，“千万不要报考古系，否则前途尽毁，一生穷困。”
江陵不害怕穷困。
她家境清贫，却不会缺钱。
中考状元奖学金就有20w元，加之十二年来的1w3k元奖学金，以及即将入账的、数额耀眼的高考状元奖学金……这些钱，不会令她饿死街头，还足够她吃一辈子的泡面火腿肠，还能再加两颗卤蛋，无需为小小金钱出卖灵魂。
她这一生，不会困于高楼大厦，小小格子间，而会踏遍万里山河、挖出千年盛世。
等高考志愿填报结束后，她就会去洛川考古院实习，去北邙山上吹晚风，聆听东周遗音，感受汉魏风骨。
至于当家教？
呵呵，她才不会当家教。
如此来之不易的假期，再也不用做题的假期，自是要全心沉浸在伟大的考古事业中，而不是再次面对书山题海，搭理那些枯燥无味的题目。
可当手机听筒传来陈老师声嘶力竭的声音，一切都为之改变了。
陈老师：“1000元！”
江陵挑眉，“多少？”
陈老师：“1000元！他大哥是暴发户，说只要你愿意给他弟上课，就以1000元聘请你。”
江陵强压下内心波动，“1000元1节课？”
陈老师：“1000元1小时！”
江陵再无法平静，“真的？”
陈老师：“千真万确！他大哥是暴发户！江陵，老师向你保证，绝对不是骗子！”
江陵爽快答应：“时间地址发我微信。”
陈老师：“你咋忘啦？老师不会发微信。”
“短信！发我短信！”，江陵按断电话。
第一次上课时间就在30n后，地点是陈国庆家中。
江陵脱下睡衣，换上白衣黑裤，拿起钥匙往楼下冲。
洛川老城区面积不大，江陵小学三年级起就独自骑车上下学。
初中毕业前，她骑自行车；高一开学前夕，升级为山地车。
此刻，她骑着冷黑色山地车，踏上王城大道。
王城大道曾是洛川这座千年古都的中轴线。
两侧是正在建设的写字楼、上世纪的钢铁建设遗存以及一闪而过的东周、汉魏遗存。
江陵一路飞过千年历史遗音，迎着绚丽晚霞，伴着燥热晚风，，来到陈国庆新家楼下。
三年前，江陵是去对面老房子，任由陈国庆利用周末时间无偿为自己补习语文。
只三年，陈国庆就搬进新家，搬进全部是电梯房、汽车数量是自行车数量三倍、每株绿树都彰显着新时代美好生活气息的全新商品房小区。
眼前一切都与江陵家居住的老旧家属院形成鲜明对比，也与陈国庆曾经居住的、一条马路之隔的七中母校集资房迥然不同。
江陵走进电梯，按下数字17。
电梯缓慢上升，“1-2-3…10。”
江陵开始猜想即将面对之人。
那人一定是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不思进取、沉迷玩乐的问题学生。
大概还是还是染着黄毛，刘海淹没眼睛，穿着破洞牛仔裤，踩着涂鸦鞋，嚼着口香糖，吹着口哨，时不时说几句脏话的小男生。
电梯数字变为——“17”
“叮”的一声，电梯门应声而开。
江陵走出电梯，按响1701号门铃。
随即，房门从内打开，江陵看见怯生生站着的高挺少年。
他肤色白皙，面容干净，五官精致漂亮如日本漫画中的美少年。不对，少年轮廓俊朗，气质温润，应是中式山水画走出之人。
他双眸清澈懵懂，宛若林间小鹿。一双小梨涡浅浅动着，莹润温雅。
他伸出骨节修长的双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小江师姐，我是韩四海，谢谢你愿意为我补课。”
陈国庆开始介绍，“韩四海成绩不算差，却也不算好，属于勤能补拙之人。班级排名在10-15间，初三模拟考最高一次分数为591。
陈国庆还在介绍，“江陵，他就是脑子笨！”
江陵挥退喋喋不休的陈老师，推开书房门，沉声问，“你想学哪科？高一数学、物理，还是化学？”
韩四海摇头，迈步到书桌前，为江陵拉开椅子。
江陵坐下，“不会是英语吧？我英语分数是高，却不太会给人讲。”
韩四海继续摇头。
江陵如临大敌，“…生物？语文？”
韩四海猛烈摇头。
江陵有些生气，“你到底要学啥？”
韩四海捡起地上的奶白色书包，从中取出一张试卷。
江陵接过试卷，双眸波动。
为免眼花，她又看了一眼，的确是中考数学试卷。
只是——“中考已结束五天，分数早已确定，你学它干嘛？”
韩四海咬着下唇，“我有4道题不会做。我去问数学老师，他不给我讲，还让我去擦窗户。”
有点可怜。
但江陵不会同情他。
江陵坚信昨日之事不可留，今日之事多烦忧。过去的事情已然过去，无需浪费心神。眼前和未来才值得付出精力。
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无论他想学什么，她都会认真教授。
江陵瞥了一眼试卷，“哪4道题？”
“这道，这道，还有背面那两道大题”，韩四海清澈的嗓音带着一丝颤抖，他害怕江陵嫌弃自己笨。
江陵哪里会嫌弃他？
江陵从未嫌弃过任何人。
她翻过试卷，望着最后一道大题，“有笔吗？”
“有！”，韩四海从书包中取出笔袋。
江陵眼皮一跳。
笔袋是毛茸茸的、咧着大嘴偷笑的米老鼠，让人一看就热。
韩四海拉开笔袋锁链。
瞬间，琳琅满目、色彩各异的笔笔大军暴露在空气中。
江陵眼前一花。
韩四海还跟献宝似的，“小江师姐，你想用哪一只？”
江陵微蹙眉心，双眸来回打量花花世界，终于在万花丛中瞥到一支常用的、造型简朴的水性笔，“黑色那只，再拿一只红笔。”
韩四海双手捧出两只笔，虔诚地仿若上香一般。
江陵接过笔，摘下两只笔帽，往平行四边形内画了两条辅助线，“能看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