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文馆内设有学士,职务主要是校正古籍、教授生徒,有校书郎近二十多人。馆主是陆丞相兼任。
不过陆相虽然喜爱讲授《老子》,却因事务繁忙,除了授课外,不怎么来,常常遣学生子侄代管杂务。东宫伴读陆怀谨就时常出入馆中,
当然,太子殿下闲来无事,也会来过问弟弟们的学业。
内有南北二书堂。南堂为教书授经之所。三位皇子年岁相当,自然是在承文馆的南堂中。还有两位不足五岁的皇子,生母俱是宫人奴婢,身侧并无伴读,而是内侍宦官。他们被安置在西南的偏堂内,由学士教授《千字文》。
若是按照先帝时的惯例,皇子伴读远不止这几个。就拿最近的来说,今上自己做皇子的时候,就有六位伴读。只是,圣人选太子伴读的时候,挑来挑去,最终只选了两个,旁的都不入眼。事到如今,没道理皇子反倒要逾越太子。于是,一名皇子两位伴读也就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常例。
北堂是学士们修撰典籍之处。位于东南角有一座观文阁,掘地三尺、砌石室用以藏书。
橱中以次序分门别类,现今已延至三万余号。先帝在时,曾命学士撰写前朝周史,后弘文馆关闭,此事也就搁置下来。景明十一年,圣人谓愿以古之事,以鉴今朝。于是置博士,复令其继续修史。到如今,已修了整整九年。
授课的俱是当朝大儒。虽比不上早年间教习泰王殿下的杜、杨二公,但教这几个孩子显然绰绰有余。譬如眼前这位长须的中年儒者,是兖州文宣公的长子孔一鸣。
他声如洪钟,喜解《春秋》,讲到激动之处嗓音便抑扬顿挫起来。全然不管座下的皇子伴读们是如何的敷衍了事。
皇子们姑且不论,他们本就无需科考。除却由太子和皇后教导的六殿下萧祈云。
七殿下的母妃出身博陵崔氏,是两京有名的才女,教导尚是稚子的皇七子萧成金自然绰绰有余,就更不必说那位丹青绝顶的崔公了。七殿下的两位伴读,一个是自家表弟崔容;另一个出自京兆韦氏,叫做韦少恒,齿洁如银,天资灵秀,亦是这一辈贵族子弟中的佼佼者。
五皇子萧璘的母家则要逊色许多。惠妃的曾祖、祖父皆不仕,父亲只是个八品小吏,丁忧去职后,悲痛而亡。郭氏不得不跟随母亲,远离家乡,来到洛阳投奔亲戚。后来因缘际会进了宫,在芳菲殿中里做剪花奴。
据说圣人偶有兴致去赏花,隔水相望,旦见大片大片的莹白牡丹中站着位清婉脱俗的宫娥,不禁一见倾心。当夜,圣人就将人召入甘露殿中宠幸,至此圣恩不衰十余年。郭家子弟也因惠妃而相继入朝为官。
到如今,郭氏门庭络绎不绝,权柄滔天、炙手可热,朝堂之上,甚至能同门阀士族分庭抗礼。
不过这样一来,五殿下的伴读人选就唯有从自家人抑或是寒门子弟中挑选。惠妃本人并无十分才学,自然着急。在岁末的宫宴上,卧云道人献香后,照例为今上说些坊间趣闻。她是圣上的姐姐,当朝长公主,丈夫病逝后入了道观做女冠,谁劝也不出来。先帝对这个女儿没有办法,于是在东都替她修建道观,又亲赐道号。
卧云道人提及坊间有个言家孩子,敏而好学。贵妃与德妃竟都听说过。郭惠妃这就上了心,召来叔父查访,说那孩子确实不错。等到圣人来她殿中,郭惠妃就向陛下提及此事。圣人大悦,次日就下了旨意。
坐在五殿下身后的瑟缩少年正是言子笙。而另外一名郭家子弟则安坐最后,昂首挺胸地直视前方,眼睛一眨也不眨。他是郭家的旁支一脉,单名一个通,字延光。
在这群少年郎中,郭通最是年长,相貌英俊,一袭赭色锦袍,愈发衬得他端正沉稳。每日课业都未有落下,先生提问也答的流畅自如,傅临风尝试过邀他一道玩乐,从来都是婉拒。用崔容的话来说,就是不怎么像郭家人。
剩下的撇开言子笙这个没落公侯家出身的,家中要么父辈身居要职,不然就是有袭爵封荫。科考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当然也用不着多认真。但是未来文宣公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即便一个个的心都已经飞到九霄云外了,大都还勉强维持姿势,好不至于太过难看。
这些萧祈云早就学过了,第一遍的时候还有些意思,现在倒背如流,也就根本不屑去听。
过了三月,连绵的阴雨也停了,早上还出了点日头。萧祈云盘算着再过几天应该就能骑马了。他当然也跟着太子骑过马,不过年纪太小,骑的是御马监驯好的母马,由亲卫牵着走。
其实很无趣,可萧祈云觉得有意思。如若不是怕皇后担心,他很想试一试那匹最烈的狮子骢。
晡时之后,人也昏昏欲睡,再加上说孟的颜先生好掉书袋,尽用些繁复典故。文解到一半,突然又想起什么前朝、本朝的故事,转而去讲旁的。绕来绕去,最后自己也不得讲到哪儿。听得人更是头晕目眩,不知西东。
这位先生是科考出身的寒门,郁郁不得志十余年,后不惑之年娶了韦家的女郎,如今已是光禄大夫了。他自然比不得文宣公的名头。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学生们东倒西歪的,已是趴下大半,就连郭通都在闭目养神。
倒是江沉玉这个榆木脑袋,听不懂也佯装出一副刻苦模样,脊背挺直了端坐在前。并非六殿下有意诋毁,实在是江沉玉确实无甚才学。第一天早课的时候,陆相提过他的问,此人结结巴巴的,完全答不上来。
“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颜先生还在摇头晃脑的念,“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
萧祈云支着脑袋,眼睛虚无缥缈地看向外头,心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盘算着如何教训这个讨厌的小子。当听到这句的时候,他突然撑直了身躯,小声咕哝道:“箭?”
才一下学,六殿下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奔而出了。
傅临风也急匆匆跟了上去,生怕自己漏了什么好玩的。
江沉玉也就自然而然的被落下了。收拾东西自有书童与内侍,倒是不用他自己动手。
内宫宫门酉时落钥,下学则早一个时辰,也无需急着回去。孔子有云:“温故而知新。”是故如今的孔夫子提出下学后可留半个时辰,用以温书解惑。
不过,这位颜先生课上得不怎么样,当然也不得学生的心。留下来的不过言子笙、江沉玉二人。
言子笙开蒙的早,三岁能诵千字文,孟子也是学堂里已读过的。
他这几日被五皇子折腾得够呛,又想着江沉玉每每被六皇子抛下,孤零零一个人,怪可怜的,于是也留了下来。温温书,静一静也是好的。
江沉玉见他留下,心里高兴,极欢喜的朝他笑。言子笙见他笑,便也跟着笑。
看的座上的颜先生直皱眉,抑扬顿挫道:“孔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痀偻丈人尚知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两小儿何不如耶?”
他二人这才收了笑意,专注起来。直到日暮时分,夫子起身,两人也就跟着离开。
从承文馆往内宫的方向走,大约有一炷香的脚程。言子笙慢吞吞的走着,见原本跟在他们身后的书童内侍早就走到两人前方,只能远远瞧见身影。他才小声的同江沉玉搭话,“你是住在承香殿么?”
“不是,”江沉玉跟着他放慢脚步,道:“那是皇后殿下的住处,哪里是我能住的,是在六殿下住所附近的院子。”说到自己住的地方,江沉玉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有点雀跃的补充道:“可大了。”
言子笙认认真真的看着他,没能从那张笑脸上看出什么口是心非,叹道:“宫里大是大,就是冷得慌。”他这冷更多的是指心冷。五殿下脾气极躁,对宫人多有苛责。他看在眼里,颇有些触目惊心。
他觉得自己比在学堂还要孤独,四周都是皇亲贵胄,说话不得不时时小心。唯有夫子们喜欢他,可这喜欢却让五殿下将所有课业都推给他,于是每每熬到深更半夜,疲惫不堪。
这些事情,他不能对任何人说。郭通是惠妃殿下的娘家人,当然无法倾诉;宫婢侍从更不可能。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在夜深人静的片刻反反复复的告诫自己,言多必失,专心读书,就像在书堂里一样。
近日,他见六殿下几乎不同江沉玉说话,更准确一点,是皇子伴读似乎都不约而同的对他视而不见。
言子笙起初觉得古怪,后来才渐渐从宫人口中听说了他的故事。他觉得奇特,想起马车中那番问话,顿觉原来如此。而在此之外,他又理所当然的认为江沉玉在这群王孙公子中更好亲近。
于是,言子笙忍不住同他诉苦,却又没敢说的太明白,带着点希望对方听出来的神态瞧着他。
“确实冷,”江沉玉点了点头,他想到院落后的小溪,夜里流水潺潺的,伴随着阵阵凉风。
不过他很能安慰自己,等到了夏日酷暑就凉快了。这样一想也就不觉得难捱,他轻轻拍了拍言子笙的肩膀,道:“不过,来日方长,以后会好的。”
言子笙怔了怔,被这种坦然的态度所感染,心想:是了,他们又不是永远要在宫中做伴读。他顿觉豁然开朗,也笑了起来,道:“说的也是。”
两人还要再说些话,一名长脸内侍匆匆快步而来,板着脸,格外严肃的对江沉玉催促道:“江公子,六殿下请您去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