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自然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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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烦今年上初二。
学校在市中心,很小,每周到放学的时候校门外都很挤,一辆一辆轿车像排队的鸭子,但比鸭子吵多了。今天来接他放学的是爸爸的同事,开着一辆凯迪拉克。吴烦已经十四岁,这个年纪的男生一般来讲是不需要家长接送的,但是他的家里很不同。
拉开车门,吴烦像妈妈教过的坐进副驾驶。妈妈说坐长辈或者朋友的车,不能坐在后面,那样不尊重。
吴烦只见过这个叔叔一次,这还是他第一次坐这位叔叔的车。车里很香,是一种清凉的玫瑰味,叔叔侧过头来看他,应下他的那句叔叔好后就嘱咐他扣好安全带。
吴烦的爸爸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平常很忙,和吴烦说话的速度总是很快的,不能说不耐烦,但可以感觉到他有比和吴烦对话更重要的事情。相比起来,这位只见过一面的叔叔说话的速度就慢多了,声音也温温的,他开口时,湿冷的温度好像都被隔绝在车外。
吴烦点头说好,系好安全带。
车内开着空调,热气从出风口烘出来,一阵一阵地往人面皮上打。吴烦的家住在城北,离学校有十五分钟车程,回家的时候要经过一个桥洞,然后就是江畔。冬天的柳枝已经变黄,被风吹动时有一种沉重的错觉。吴烦很少和大人说话,所以一直看着窗外。
忽然熟悉的景物消失在车柱,叔叔的车改变了个方向。
“去接一下我儿子,”叔叔说,“然后再送你。”
吴烦点头。其实他点头不点头都无所谓。
车又在一堆鸭子里停下来。发动机的声音消失,只有暖气依然在烘,在习惯的沉默中,吴烦盯着对面车道上一动一动的车辆,忽然想起今年夏天和爸爸一起回的一趟老家。不知道哪一家的水池里,鸭子张着肉黄色的蹼,上面还有腥臭的泥点,一摇一摆地往水里下,机械的嘎叫声在灰暗的农村天里散响着,有一种令人感到诡惧的空寂。
吴烦很少回老家,所以对这样的景象感到陌生,甚至带着害怕。他的联想力正是最好的时候,盯着脏绿色的水面,他想到很小很小的时候,坐在爸爸还是妈妈怀里看的一部恐怖电影。当时屋子里的灯光全部关掉,只有一小块电视屏幕在发光,抽离的歌声从音响里传出,一片死绿色水面上,有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人在跳舞。在水面上跳舞,看不清面孔,她的袖子有四五节手臂那么长,不时朝屏幕甩一下,吴烦后来才知道那个东西叫水袖,女人穿的红色衣服是戏服,音响里潮湿又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歌声是在唱戏。
后来吴烦每一次听到戏腔,都会感觉闻到一股腐烂的死水味,夜晚做梦有指甲很长的女人从电视机里伸手,径直来掐他的脖子,要把他往深绿色的水面下拽。他当然会抵抗,飘着无法说清名字的青藻的水面就扑通扑通在他耳边炸响,这时候他再像忽然梦醒一般往四下看一眼,就会发现自己的手臂上套着两根白袖子,有他的身高那么长,沾了水之后像秤砣,跟女人的长指甲一样从被湖水浸湿的那一端开始变红,然后把他往下拽,使劲拽。到这里,大多数时候床头的闹钟就会响起,他就醒来了,但也有那么一些时候闹钟还没来得及响,就有湖水从他的鼻腔、耳朵、嘴巴往脑袋里灌,这种情况下,他会先挣扎,接着就感觉自己像一块铁,从从十八楼被扔到地面上一样,咚的一声坠落,然后他就醒来了。
这是一套很固定的程序,结局总是醒来,但每次做梦时他依然会觉得害怕。这种害怕就像走在路上怕被车撞死,中午下课去食堂害怕鳞次栉比的人群浪墙中突然出现一根筷子或者勺子把眼球戳穿,或者晚上闭上眼睛一觉沉到天亮忽然惊醒,想是不是错过了起床闹钟,进而错过早自习,进而被班主任一通臭骂,在全班同学面前尽失颜面。
吴烦周末在家里时总是跟着爸爸出去吃饭,饭桌上的大人总要先和小孩打一转招呼,最常说的话是小孩就是好,烦恼少,你们看,连眼白都是清晰的,多么亮。
烦恼和眼白挂钩吗?吴烦理解不了这两者之间的关联。他觉得自己的烦恼并不少,他要考虑的事情也很多,他也要上学,要完成作业,最要命的是要关心今天是周几。如果现在是寒暑假,那离开学还有多少天,如果现在是周末,那离周天下午六点的收假时间还有几个小时,几分钟,作业写没写完,现在出门会不会堵车,迟到了要被罚站,作业完成得不好也要被罚站。这些大人根本不懂。吴烦知道,这些大人离念书上学的日子已经太远了,他们上学的时候没有手机,教室里也没有多媒体,他爸老是讲他念小学时放学就去割牛草,吴烦连牛草是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从小就长在城市里,甚至连牛都没有见过,但他还是觉得割牛草也挺好的,他放学都要写作业什么的,写不完就想死,晚上睡觉就做噩梦,梦到自己想割牛草,结果被那种轻飘飘的镰刀割掉了手指。天呐,那种痛太真实了,手指头的白骨节露在外面,血管和筋脉混在一起,汩汩朝外涌着霞红色的水,痛得他想叫妈妈,但嘴巴刚刚闭成了个阻塞,就把求救的呼声收回去了。他都十四岁了,这种事情应该自己扛着吧,还是不要叫妈妈的好,而且他妈都不在了。他妈妈年初时就不在了,吴烦不想提这件事。
“我儿子比你大一岁,十五岁,”叔叔忽然说,“你们两个上学都晚,他上初三。”
吴烦回神点头。初三,他明年就上初三了。
“你们这群小孩,正是青春期的时候,”叔叔说,“难管哦。”
吴烦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不知道什么叫青春期,他也不理解为什么要有这个概念的存在,他以前专门去了解过,不管网上还是书上,甚至是老师,大家对青春期的评价都可以归结为“躁动”两个字。躁动,不是什么正面的词语,吴烦觉得自己和躁动两个字不沾边,他向来是很安静的。
“他来了。”叔叔的手倏忽指向窗外。
吴烦顺着看去。窗外的天已经半黑了,远处日沉霞落,近处一个个学生跟鸽子扑棱一样四处走着,根本不能知道他们各自的目的地,吴烦对上好几个人的视线,每一次以为这一个就是叔叔的儿子了,下一秒对方却又拐个身走开。直到后方车门打开的声音传来,他才意识到对方已经不在车窗前面。
“爸。”后面落座的人叫了一声。
余光中吴烦看到叔叔点了下头,他等着对方给他们来个介绍,但车就这样重新启动了,他什么也没等到。
后方的人没有说话,没问吴烦是谁,吴烦从后视镜里往后望,只能看见半边身子的轮廓,穿着陌生的校服,肩膀很宽,落肩处那里顶出一道称得上锋利的褶皱。应该挺瘦的吧。吴烦收回视线。反正他自己老是被家里人说很瘦,他倒是觉得瘦点好,总比胖了好吧,胖了连步都跑不动。他们现在马上要准备初三的体育考试了,听说以后每天的跑操活动要从一次增加到三次,还要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什么的,周五放学还要集体留下来练跳远。他班里的那堆男生很喜欢这种大课间的活动,平常体育课的时候就老喜欢抓着单杠四处晃,跟长臂猿一样,喊过吴烦几次,吴烦不乐意去,顶多跟他们一起打下篮球,但打篮球会把手弄脏,大多时候他也不是很愿意玩。吴烦从小性子就挺龟毛的,他觉得这是他妈妈的原因,他妈妈总把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不会嘱咐他出去玩的时候要小心别弄脏,但吴烦自己就会耳濡目染要保持个人卫生,衣服上不要弄到油渍或者泥土什么的脏东西。这种习惯他从幼儿园开始就维持着,玩得好的男生开他玩笑说他怎么这么娘们唧唧,他中途就也怕不合群而跟着大家一起不管不顾地玩过几次。玩的时候挺开心的,可是结束了还是觉得身上不舒服,先不说衣服脏不脏了,就是那种汗涔涔的感觉他就不能接受。他听过几个哥们开玩笑时说这哪是臭汗味,这就是男人味啊,雄性荷尔蒙,他有时候就在想,明明自己也是个男的,怎么就是不能理解什么荷尔蒙不荷尔蒙的呢?臭就是臭,哪给自己找那么多理由。
这样久了,班里的男生也能看出来他的抵触,渐渐地也不再叫他去玩单杠或者打篮球。不过也没有孤立他的意思,下课去小卖部还是会叫上他一起,晚上熄灯后寝室谈论禁忌话题时也会问他两句。他们自己聊的时候低俗很多,问到吴烦的时候却不知怎么的会收小尺度,也许是因为吴烦鲜少会和他们一起评价什么吧,很多时候他们的问题里就都带着试探在,比如会在问吴烦有没有听到他们刚才在说什么后,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这个问题有拉他下水的意思,但问得挺概括,就代表答案是开放性的,吴烦知道最标准的回答应该是怎样的,可他就是不想说,因为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是的,在这种事情上他自己都知道自己很晚熟,又和大家脱节了,可是他就是对这种事情没兴趣,一点都不有趣的事情,又有什么好聊的呢?
“这个人挺没意思的。”——吴烦听见过同学在背后这样评价自己。
他不生气,这个评价没什么恶意,是客观事实,他确实没有意思。当时是年初,寒假结束,他刚请完半个月的假,再回到学校完全打不起精神和人说话,晚上睡觉也一熄灯就闭上眼睛了,别人在用气声聊天他也不会觉得有打扰,基本上算是主动孤立了所有人。一开始他是真不想和人说话,她觉得没有人懂他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但后面久了,就又觉得自己还挺与众不同的,谁跟他搭话他都爱答不理的,冷冷甩出一个“哦”或者是“嗯”,实在想和人聊天想到牙痒痒了,才冒出一个长句。不过这种状态也没保持多久,清明节回来就结束了,因为那时候他打了两天的游戏,数学试卷一道题没动,必须找人借作业来抄,这种情况下不说话就是不行的了。
他原本以为会有人对他的变化感到惊讶,或者有谁会因为他的回答变多而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但却什么也没有,好像根本没人在意到他的话又变得多了起来。吴烦更倾向于他们在意到了,只是没有说而已。因为某一次他给历史课代表交卷子时,对方明显抬起头多看了他两秒。历史课代表是一个这学期刚转学来的男同学,吴烦还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这一次卷子交到对方手里时,他说了一句谢谢,对方就抬起头,用那双漆黑的眼瞳盯着他,那两秒吴烦感觉自己额头上多了一个洞似的,烧烫着的。待对方点点头收回视线,他便像电视剧里如蒙大赦的罪臣,连呼吸都一瞬放开了,手脚又僵又软地磨蹭回了自己的座位,拿起桌子上的笔愣了好半天,却没写出来一个字。
直到第二天回过思绪来,吴烦觉得自己好像挺喜欢历史课代表身上的那种感觉的。对方是一个很安静的男生,和班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但吴烦觉得他和自己很像。吴烦从小就听妈妈讲,自己比同龄的孩子都能静得下来,还在襁褓里想吃奶的时候都不怎么哭,只是皱着眉毛,把双眉之间的那块皮肤都皱青。其实这样也不好,普通孩子哭就哭了,至少不会急得把眉毛都皱青吧。吴烦的父母就听了老人的话,到老家村里找了个大师,给生辰八字后请大师解决性格问题。大师究竟说了什么,妈妈说她也记不清了,反正花了两千块钱,最终决定给他改个名字。吴烦刚出生登记的名字叫吴烦恼,寓意清晰明了,但大师让把恼字去掉,于是吴烦恼就变成吴烦了,寓意依旧清晰明了。
车驶回熟悉的道路上,天彻底黑下来了。河畔风大得要命,空气挂在脸上生疼,吴烦就抬了下手把车窗升起来。
这时候叔叔忽然说:“吴烦啊,忘记介绍了,后面这是你凡哥哥,陈凡。说起来你们的名字读音一样,还挺巧。”
转向灯响起,车拐了个角,要往环岛上驶。吴烦闻言再次顺着后视镜往后看,这一次对上了后座人的眼睛。那双眼睛说大也不大,眼型细长的,看人只感觉是轻轻一瞟,没有分给你多少注意力的那种。吴凡视线立刻飘了下,从后视镜里移开。
“凡哥哥。”他叫了一声。车开始转弯,他的声音愣生生的。
几秒后后方传来一声嗯,声音很轻。只是一个嗯,孤立的嗯,就像吴烦有段时间孤立所有人那样,对任何的问题都只回复一个简单的嗯,接着不再说任何话。现在真的有人像自己孤立所有人那样这样对待自己,吴烦首先是觉得不舒服,有一种备受冷落的感觉,接着就是恼怒,恼怒自己凭什么被冷落,最后这种恼怒又转变成一种好奇,最简单直接的好奇,好奇对方是真的在冷落自己吗?是真的在孤立自己吗?就像自己曾经孤立全世界的心态那样吗?是装出来的冷淡?还是说他一直都是那种冷淡的性格?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做到这么安静吗?
吴烦就又想回班上的那个历史课代表。历史课代表是很安静的一个人,天生的安静,当自习课监管老师迟到几分钟导致整个班级都在说话的这种时候,吴烦总是会第一个看向对方,而对方总是垂着眼睛写手中的题。吴烦觉得历史课代表的长相不像初中生,但也不能说像高中生,当然,更不可能像小学生,具体像什么,他也说不清。总之吴烦平时很喜欢观察大家的外表。初中是个混乱的阶段,有的人早早已经开始蹿个子,长到令他羡慕的一米七接近一米八,而有的人还是小学身高,背上书包就能混到小学部去上课,半点不会突兀。一开始吴烦觉得自己介于这两种之间,历史课代表也介于这两种之间,这一点上他们两个也挺像的。然而一个暑假过去,再次见到历史课代表,对方却忽然长高了许多,大概有个四五厘米,一般人可能不会关注这样的变化,但吴烦不可能不关注,本来他觉得自己和历史课代表各方面都很像,他们两个或许能成为班上唯二特殊的存在,可现在他们身高上不像了,这种特殊就被削弱了。
吴烦最近感到很烦,就是来源于这一点。好不容易在学校里找到一个和他一样特殊的人,现在他们的特殊却变得不再相同了。历史课代表已经成为班里最高的几个男生之一,他皮肤白皙,五官生得秀气,吴烦估计他长大的过程中一定也有人用娘们唧唧这个词来评价他,但现在谁也不能用这个词来评价他了。如果说女大十八变这个说法真的成立,那吴烦觉得没道理不存在男大十八变的说法,而如果男大十八变的说法真的成立,那历史课代表一定就刚刚经历完十八变的其中之一变。他本来就长得不错,现在个子出挑起来,连带着韶秀的五官也被大家一起注意到了,尤其是在每天的大课间,众多班级聚集在一个操场上时,吴烦明显可以感受到有女生的视线不时在他们班级的方阵里梭巡,最后无一例外坠落在历史课代表的身上。甚至能听到人捂着嘴悄悄讨论他的五官,就像网上那些人讨论什么言情小说男主角又或者是偶像剧的男明星一样,语气夸张,但又不会令人觉得夸张到哪里去,因为历史课代表确实引人瞩目。吴烦过去在心底评价过那么多次他的外表,以至于现在,更多的讨论忽然加诸对方身上时,他一点都不觉得突兀,不会想这个人明明上学期还平平无奇,为什么这学期就被这么多女生喜欢。他只是会觉得很烦,明明一开始只有他注意到对方,甚至明明一开始他们各方面还很像,可现在不过是在个子上拉开了几厘米差距,他就和他不像了,他和他的特殊就这样被削弱了。
吴烦逐渐不再在整个班级很吵闹时朝历史课代表投去视线了,因为他发觉对方也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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