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谈话最终不了了之。
方琪端着茶盏的手很稳,说辞和三年来如出一辙:“你就是谢晗,不是什么成璧。三年前寒潭那次,是你追捕北戎探子时中的箭。”
谢晗摩挲着玉佩没吭声。这故事他听了太多遍——指挥使贬官养马,冒险立功却遭暗算,寒潭重伤失了记忆。
“那安神汤……”
“药材都是太医开的。”方琪突然咳嗽起来,袖口沾了药渍,“你若不信,明日我当着你的面熬。”
窗外更声响起时,谢家二老闻讯赶来。谢母一进门就搂住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儿啊……那杀千刀的李屿淮,当年要不是他……”
“娘!”
谢父急忙打断,布满老茧的手却抖得厉害,“晗儿刚醒,别提那些糟心事。”
谢晗看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胸口突然发闷。向来严厉的父亲何时这样小心翼翼过?
“李屿淮他……”谢晗刚开口,母亲就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儿啊,你当年浑身是血被人从寒潭捞出来……”眼泪砸在他手背上,“娘差点就……”话没说完便泣不成声。
谢晗下意识拍着母亲佝偻的背,又瞥见方琪悄悄抹了下眼角。
夜深人散后,谢晗独自坐在廊下。他把玩着金疮药的瓶子,懊恼自己轻信了李屿淮的话。
那夜之后,李屿淮额角的淤青还未散尽,却已如常出现在隐锋营。
值勤的小兵远远望见那道玄色身影,手里的长枪差点脱手——几日前校事大人被当采花贼痛打的传闻,早已在军营里传得沸沸扬扬。
“李、李校事……”小兵结结巴巴地行礼,目光不自觉地往他额角瞟。
李屿淮随手将马鞭抛给他,玄色劲装下摆还沾着晨露:“谢大人在营里?”
“在的在的!”小兵忙不迭点头,又忍不住多嘴,“不过谢大人今早脸色不太好,怕是……”话未说完,李屿淮一个眼风扫来,小兵顿时噤若寒蝉。
只见校事大人慢条斯理地整了整护腕,唇角勾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再让我听见半句闲话……”小兵缩了缩脖子,突然觉得脊背发凉。
营帐内,谢晗正对着案上摊开的文书出神。连日的阴雨让旧伤隐隐作痛,他揉了揉肩膀,忽听帐外传来脚步声。
帐帘被掀开的瞬间,晨光勾勒出男人挺拔的轮廓。
李屿淮逆光而立,额角的淤青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却丝毫不减周身锋芒。
“谢大人在忙什么?”他开口便是这么一句,仿佛那夜的决裂从未发生。
谢晗把笔放下:“你来干什么?”
李屿淮不答,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营门前,“你说,我将你的营房门改成两尺高,如何?这样,不管谁来见你都得低着头,跪下来。”
谢晗当他又在发疯,嘲笑道:“两尺?若真改成了两尺,按照你的身量,便只能爬着来见我了。”
本以为李屿淮会因此动怒,却见他十分赞同道:“只要是来见你,用爬的我也愿意。”
“……多谢李校事抬爱。若是我的营房修建在悬崖边,我倒是很乐意您爬出去。”
爬出去直接摔死。
李屿淮低笑一声,靴尖踢了踢地上的炭盆:“这破营房连个炭火都不够旺……”突然俯身撑在案几上,“不如我让人给你换个地方?”
“不必。”谢晗往后一仰,“李校事要是闲得慌,不如去校场跑两圈。”
“跑圈多没意思。”李屿淮指尖划过案几边缘,“我倒是想……换个方式运动。”
谢晗抄起砚台就砸:“滚!”
李屿淮接住,砚台里的墨汁半点没洒:“脾气这么大……”
突然瞥见谢晗案几上摆着个崭新的青瓷药瓶。他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受伤了?”
“关你屁事。”谢晗一把将药瓶扫进袖中,耳根却悄悄红了。这瓶金疮药是他找军医配的,就为李屿淮上次被当成采花贼落下的伤。
李屿淮瞧他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故意板起脸:“本官今日来,确有要事相商。朝廷有意在西且弥推广汉学……”
话音未落,谢晗猛地拍案而起。边关谁人不知,西且弥各族最忌讳汉化之事。当年为着一本《论语》,就闹出过人命。
“免谈。”
“由不得你。”李屿淮转身往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指了指他案上的文书,“那份军报写错了两个地方。”
门关上后,谢晗低头看那份被墨迹污染的军报——李屿淮说的没错,确实有两处纰漏。
窗外传来值勤小兵的哀嚎:“李校事!属下真的知错了!”
谢晗垂眸不语,手中的笔尖却不受控制地在文书上反复描摹着某个名字——就像他总是无端想起那晚李屿淮临走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最终,他还是回绝了校事府的邀约。
几日后,公署。
“谢老弟,最近怎么总绷着张脸?”孟叶搓着手凑过来时,正看见谢晗在帐前擦拭佩剑。锋刃映着寒光,照得他眉眼愈发冷峻。“底下那些新兵蛋子,都快被你吓得尿裤子了。”
谢晗手上动作没停,剑刃在油布上擦出刺耳的声响。
还能是谁?不就是那个挑拨他和方琪关系的李屿淮。想到那天方琪失落的模样,他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
“没事。”谢晗把剑插回鞘里,金属碰撞声格外清脆。
孟叶一把揽住他肩膀:“走走走,哥带你去喝两杯。”刚出军帐就撞见高彦杵在门口,活像根木头桩子。
高彦这次倒是学乖了,恭恭敬敬地行礼:“谢大人,主子请您去校事府议事。”
“不去。”谢晗头也不抬,径直往马厩走去。
“谢大人!主子特意嘱咐……”高彦急得直搓手,小跑着跟上。
“滚开。”谢晗一把推开他,利落地解开缰绳。孟叶见状连忙凑过来,压低声音问:“真要去钓鱼?”
谢晗翻身上马,嘴角噙着冷笑:“西且弥的冰湖,够那小子喝一壶的。”
两骑绝尘而去,果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高彦裹着厚斗篷追到湖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划着小船往湖心去。
“哈哈哈真跟来了!”孟叶回头看着岸上跺脚的高彦,笑得船身直晃。
谢晗往小炉里添了块炭,酒香混着水汽在寒风中飘散:“咱们钓鱼,陪他玩玩。”
这一钓就钓到日头西斜。两人就着烤鱼对饮,岸上的高彦冻得直打喷嚏。回去就病倒了,听说高烧三日不退。
消息传到李屿淮耳中,这位校事大人不怒反笑,转头就下了帖子邀二人过府一叙。
这回他学聪明了,直接在校事府后院的池塘边支了茶桌:“听闻这儿的冰鱼甚是鲜美,劳烦两位给本官捞几条尝尝。”
谢晗看着空荡荡的湖面,心里明镜似的——上游肯定被这厮下了网。果然,他和孟叶在刺骨的冰水里摸了半天,连片鱼鳞都没见着。
“李校事该不会……”谢晗突然提高嗓门,“那方面不太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