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年前，碧梧岭。
碧梧岭是妖中有翼一族的栖息地，林中高树颇多，且都枝繁叶茂。风吹过，带走的全是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巡天大圣只一剑，就将那白胡子老道射了个对穿，他在临死前哭泣求饶，说再也不敢进犯妖族；大圣听完，反手一指，将背后意图偷袭的白胡子老道点到——”
树下一只辛苦跋涉而来的鲤鱼妖打断小麻雀的叙述：“天衍宗的人类怎么都有胡子哇？”
旁边带着鼻环的夔牛妖也好奇：“大圣是不喜欢人族留胡子吗？”
他们都是听说陆昭野单枪匹马灭了仙门第三的天衍宗的壮举，才来碧梧岭朝圣的，妖族聚集分散，长翅膀的住在碧梧岭，水里游的居东海，有腿的和带甲壳的，都住在西边的青皋泽里。
这三个地方离得挺远，众多妖族千里迢迢，历尽艰险也要来碧梧岭，正是因为大家都太渴望一个大圣出世了。
妖族没有大圣这等可与真仙比肩的战力，在与人族的相争里真是吃尽了苦头。
陆昭野虽然还未真正成圣，但她的天赋和强悍，还有族人们热切的期待，让所有人相信，她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飞升的。
树枝上的麻雀来回跳跃：“天衍宗尽是一群摇骰子算天命的笨蛋，日日在山里研究掐算天命，天长日久，自然个个都会长出一把白胡子来。”
鲤鱼和夔牛都是去过人间的，比这个还没刚刚觉醒血脉、还没化形的小麻雀见识得多，已经知道他在胡言乱语，正待开口反驳，足下地面一震，一股极强的威压从山外来，将晴朗天空中的几朵白云聚拢、碾压，塑成一朵巨大的花来。
此花似莲非莲，花瓣有七层，倒是漂亮的紧。
接着一个清朗好听的声音在众妖耳边响起：
“玄穹宫墨棠，拜见碧梧岭巡天大圣。”
人人皆知，陆昭野从不伤害玄穹宫的修士；玄穹宫之前也未参与过陆昭野与仙家的斗争，如今是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吗？
碧梧岭的林间吵闹更胜之前，新来的非翼妖族都忍不住捂住耳朵。
墨棠话音刚落，空中遮天蔽日的花朵中心处出现了一朵橙红色的火苗，眨眼间就将云彩化为乌有。
空中显出一个人来，只见她头戴凤翅金冠，身穿黄金甲，身后红色披风猎猎作响，端的是英武无比。
陆昭野足尖一点，墨棠带来的威压即刻消散，她朗声笑道：
“不知是墨长老大驾光临，是我有失远迎了。”
说罢向山外一跃，就此不见了踪影。众妖好奇，不少都振翅而起，碧梧岭外却突然浮现一道落叶组成的风带，毒手谋师沈寒漪的声音不知何来，仿佛炸雷：
“退下。”
沈寒漪虽然是人族，却是和陆昭野一起在碧梧岭长大的。她是陆昭野最亲近和信任的人，众妖对她亦是拜服，当下收拢翅膀，乖乖回到林间。外来的妖族着急打听，又是好一番热闹。
玄穹宫来人很知礼，停在碧梧岭外十里远的地方，陆昭野遥遥一瞧，发现来的是个蒙着脸的白衣仙人，他身旁除了一匹瘦马，再无旁人。
她听说过墨棠这个名字，知道这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真正见到此人，还是第一次。
玄穹宫的规矩，真仙不列入排位，其余地位最高的是管理俗务的宫主，下面便是十数个长老，只有跨入焚心境才有资格担任。
墨棠位列玄穹宫的长老之一，深居简出，平素都是戴面纱示人。
陆昭野想墨棠是个半出世的隐士，同自己认都不认识，自然也没有前缘，想不出他是为何前来。
她刚落定，还没拱手客气一下，墨棠一双黑眸便把她从头看到脚，然后抬手掀了自己的面纱。
陆昭野见过不少美人，可他们和眼前这位这位墨棠长老比起来，就如同荧光见月，一下子就被衬得模模糊糊。天地间所有的灵气秀美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便是陆昭野断情绝欲许久，也晃了下神。
不过也就是晃神了，云雨梦已除，这样的姿色于她而言和路边一颗格外美丽的石头并无两样。
见她面不改色，墨棠微微蹙眉：“陆昭野，我此番来，是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第一件，他说的严肃极了：“天道不容妖族，你若是硬要逆天而行，必会早亡。”
目光如冰，很是严厉。
陆昭野淡淡一笑：“不知墨长老要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墨棠垂眸：“我说了你定不相信。”
“……那便不说了，”陆昭野眨眨眼，有些匪夷所思。
墨棠沉默数秒，不再犹豫，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道：“你……我们在玄穹宫的时候，是很要好的。”
陆昭野的神色便有些复杂。
她是个能修行的半妖，妖族中却没有修仙之法，陆昭野便隐姓埋名去玄穹宫拜师修道。
世间没有能修仙的妖，因此她的身份也没有人怀疑，加上她天赋奇佳，竟被她混成了玄穹宫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只可惜好景不长，后来还是被发现了真身，唯一幸运的是发现真相的是一位心慈手软的真仙。
真仙看在她天资奇佳的份上，没有取她性命，只是要走了她在玄穹宫十年的记忆算是代价，并且不许她在外提及自己曾是玄穹宫中人。
十年。
墨棠目光中有恼怒也有恐惧，还有就是无法遮掩的亲近。
陆昭野拂开他的手：“往事已逝，不必再提。”
墨棠面上浮起一层红色：“你不要误会，不是我要来纠缠，而是我当年答应了你，要把你的记忆还给你。”
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信封上空无一字，看着很厚，里面应当有十几张纸。
陆昭野神识扫过，信上并无禁制类的阵法，里面也只是普通的信纸，上面的字铁画银钩、神韵超逸。
她没伸手接信，只道：“这是为了什么？让我相信你？”
墨棠：“你看了就明白，我是不会害你的。天道不可违拗，妖族陨落乃是注定，不要做螳臂当车的蠢事。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如果你愿意跟我——”
话没说完，只听一声清脆的响指，他手中的信凭空自燃，转眼就烧了个干净。
陆昭野放下手，表情冷硬：
“不知墨长老是从何处打听到我欲飞升的消息，只可惜你这都是白费工夫，我心意已决，陆昭野生下来是妖，一辈子都是妖。就算修仙，那也是妖族的仙。”
这话掷地有声，墨棠却大怒：
“你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的性命？！”
他不生气陆昭野烧了自己辛辛苦苦写的信，倒是气起这个来。
陆昭野摊手：“我可没觉得自己会死，待我一步登仙，墨棠长老，那时候说不定咱们可以再续前缘。”
墨棠冷道：“不自量力。”
两人打了个不轻不重的架，结了不大不小的怨。第二日墨棠再来，身后跟着的就是玄穹宫的诸多修士，言称调查天衍宗灭门一事，要她去玄穹宫受审。
陆昭野罪责认得爽快，人是一定不肯离开碧梧岭了，墨棠便下了最后的通牒，说再不应允会有真仙出手除妖。
这也是为什么陆昭野后来急着突破的缘由，她一日不飞升，一日就得受仙道胁迫，妖族也就一日不得安宁。
*
就这点事，也值得墨棠记百年？
陆昭野心道，墨棠这么美，肯定处处享受优待，却在自己这里碰了个硬钉子，被他记恨也是应该。
她现在身处云雨梦，也觉得自己前世不解风情，因此不怪墨棠，也不想同他重温旧怨、再次大打出手。
——也因为现在打不过。
“道友说笑了，”陆昭野试图蒙混过关，“咱们又没有见过，你如何能等我百年？”
墨棠浅浅一笑，别说周身的景色失色，就连月亮也暗淡了一瞬。
陆昭野看的眼睛发直，一边试着让云雨梦在美色前变得更强些，一边等着他戳破自己身份、说些无可挽回的话，自己才好出手逃跑。
墨棠正要张口，却突然向右侧一斜，他身下的月桂树竟突然栽倒了。
陆昭野没了护身的真气，反应比他慢了片刻，好在云雨梦的本能加以弥补，她立刻感到，树下起码有五个活物的欲望。
只是十分驳杂，和她之前感受到的江隐舟、苏云澈等人的纯粹完全不同。
同时陆昭野也发现了另一件事：
她感受不到墨棠的欲望。
想他百年前不如焚心境，自当早就斩了私与情两种欲望，自己试探出一片空白也是应该的。
当下做好苦战的准备，谁知树下的人目标却不是她，而是身在半空、已经抽出腰间软鞭的墨棠。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脸上已经蒙上了面纱。
咻咻咻，三道身影闪过，树下之人终于在月光下露出真容，陆昭野立刻皱起眉头。
来的是人、又不完全是人。只见三人都是光裸上身，最快的那个双臂萎缩，形如小儿，膝盖以下是两条毛发稀疏的狼腿。中间的那个有两条乌贼一样的触手，接在肩膀上，他胖的惊人，因为一跃而起，浑身上下的肉都颤动不休。
最后一人最为可怖，齐腰以下双腿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螃蟹的八条腿。
三人像是疯子捏出来的泥偶，毫无美感可言的将人体与动物的肢体拼在一起。
三人攻向墨棠，紧接着就是两人朝陆昭野扑来，其中身形非常古怪，又扁又宽，背上的皮肤洁白坚硬。
还没靠近，此人便张大嘴巴，口中喷出一股紫色的雾气。
陆昭野猝不及防，一眨眼的功夫，原本的景致如水消散，眼前竟出现了碧梧岭的春色。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