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术?
墨棠抬头望月,而后对陆昭野摇头:“此地并无修士踪迹。”他们所见到的,都是真实。
下面的婚礼仍在继续,人人脸上喜气洋洋,牌位上也扎了红绸,除了结婚双方一边是娃娃,一边是死人外,其他部分看起来都正常得很。
子时到,夫妻拜堂,高座上是五个同梁老爷相貌相仿的老人,礼成后,最老态龙钟的一位捋了下长长的白胡子,开口告诫道:
“今日礼成,尔等娶了鬼妻,日后便可将情谷欠抛却,专心正途。”
八位新郎官把“妻子”抱在怀中齐声应诺,老人又对牌位们说:
“你们既嫁了人,便是我梁家的鬼,梁家不会少了你们的供奉,你们便好生安息,不可还阳作乱。”
此话一出,一阵不知何来的夜风呼啸而来,正好吹灭了堂前点着的八个红烛。
屋内死一样的寂静,小孩子们还懵懂着,那训话的老人直接“哎呦”一声,向后仰倒。
梁老爷反应最快,跨步上去将族老扶正,同时眼刀往喜婆身上扎。
喜婆一哆嗦,收回迈向屋外的脚,在浓妆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颤着声音道:
“这是、这是梁夫人们应好呢!“她越说越肯定,竟是把自己给说服了,大声道,“夫人们嫁入高门,自然要有所表示,这是大喜之兆啊!有众位夫人在无间墟操持香火,梁家日后定然无忧!”
她高声说完,眼睛朝门外溜了一眼,见没有再来阵阴风打她的脸,立刻神气起来,冲梁老爷道:
“梁门大喜,恭喜老爷啊!”
梁老爷从善如流加了赏钱,众人大喜,便不把刚刚的事放在心上。
娶阴亲是没有洞房的,梁老爷率人将新娘子们请到祠堂、安置好,允了新郎们明日可以晚起,放一天假,又将族老一一送回房间,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往自己屋子里走。
梁夫人独坐桌边,面色恍惚凄然,梁老爷见状,叹口气合上门,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
“夫人,安歇吧。”
梁夫人泪如泉涌,低头呜咽道:“你怎的不早告诉我?若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丢了官,那时就算我病的起不来身,也要咬了舌头,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的声音和映在窗户上的烛火一起明明灭灭,在空无一人的院子中传出很远。
梁老爷正声道:“我岂会为了官位放弃你的命?这事你不必再想,今日茹儿已经成亲,我明日便请县令宴饮,他知晓此事定然高兴,有他背书,茹儿日后便不会受我拖累。”
梁夫人摇头:“你还要瞒我?”
梁老爷顷刻间老了十岁似的,颓然坐在一旁,苦笑道:“今日不是支了你出门,怎么还是——”
梁夫人道:“出门遇见了一个戴面具的怪人,我看她面善同她说了几句话,还是梁叔提醒我此人说话令人不自觉想听从,必然有异,我才匆匆回了家。”她惊惶道,“那人不会是来查你的吧?”
屋顶上戴面具的怪人陆昭野无奈摊手,对墨棠做口型:我真没干什么。
梁老爷摇头:“梁叔同我说过了,那是个半妖,朝廷不会用妖族为官。不过……”他沉吟片刻,“为安全起见,你明日就回娘家暂住吧。”
梁夫人起身道:“你和茹儿都在此,我哪里也不去!”她还带着哭腔,其中意思却是坚定非常。
梁老爷伸手将她揽近,头轻轻靠在小腹处,两人十指交握,亲密的不分彼此。
“我哪里舍得你走,可是情势逼人,我前日得到消息,礼部的白侍郎,为了洗净‘爱子’的嫌疑,生生将自己的儿子鞭打死了。还有之前的查齐松查大人,因为一首怀念亡母的诗,被参‘怠慢政事’,已经全家下狱。”
梁夫人听的面色惨白,摇摇欲坠,梁老爷长叹:“我原以为陛下此举是扫除异己,但这‘断情’之风愈演愈烈,如果再不避开,我恐全家都有性命之忧。”
梁夫人惨笑:“不如你效仿那公孙领,一剑将我杀了,还能得高官厚禄。”
梁老爷捂住她的嘴,呸道:“不许胡说!公孙领娶的是半妖,和你怎么一样!你要是死了,我定然也是要跟着去的。”
两人执手相望,俱是热泪滚滚。梁夫人将备在一旁的剪刀拿起,解开二人头发,各剪下一绺缠在一起,装入自己的荷包,梁老爷伸手也要拿,被她按住:“盯着你的人多,叫人发现还成祸事,我明日便去城外庄子里住,你慢慢散出消息,就说我善妒,被你厌烦。”
又是一番商量,其中提到,公孙领一步登天后,不少人效仿,有的在妻子死后被妻子娘家报复也死了,还有少数真的得了好处,现在人人警惕,爱惜女儿的人家都不肯说媒,不爱惜女儿的也担心被反咬一口,那公孙领的妻家可是被满门抄斩了的。
反倒是娶牌位的多了,死掉的女儿总不能再死一回,是以阴亲这门生意,是越来越红火。
说到后来两人累了,靠在一起喁喁细语。
天边泛起霞光,照亮最黑暗的时刻,陆昭野伸了个懒腰,与墨棠一起悄无声息离开梁家。
各自回房休息到正午,陆昭野刚收拾妥当,就听见客栈外面吵闹声大作,推开窗户,就见街中停着两辆囚车,里面披头散发的,正是梁家夫妇。
囚车两旁是两个背后写的“太虚”二字的修士,百姓指指点点,他们无动于衷。车后有个孩子哭嚎追赶,口中喊“爹、娘”,声音已经嘶哑。
有围观人看不下去,站出来正要诘问,其中一位修士宝剑出鞘,转眼斩下此人发髻。
百姓转瞬推开一大片,一个身穿白裙的好心女子捂住孩子的嘴将其带走,囚车里梁家夫妇感恩叩首,凄惨非常。
等这一行人远走,陆昭野才下楼点了一桌菜。周围人正在议论此事,太虚剑宗的修士在五十余年前便已入世,大部分与血契盟合作,也有少数在皇家效力。
能被他们抓捕的人,不是谋逆,便是对天道仙家心怀不敬。
墨棠刚走下楼,听到此处不由问道:“按这个说法,剑修们不该前去剿灭魔族吗?”
若说对天道不敬,谁人能与魔族争锋?
说话的两人身穿锦服,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百姓,其中一人见墨棠眉眼秀丽、不似坏人,便低声道:
“据说、只是据说,京城里流传缚心客大人的一句话,他曾言,迷途知返也是正道。魔族不似妖族,没有被天道厌弃,还存有一线生机。”
陆昭野没想到能听到缚心客的名字,不由追问。
那人笑道:“你们今晚也会在此听戏吧?到时就知道了,这位大人一鸣惊人,陛下下圣旨封为国师,就等新年大典正式册封。”
他的同伴听到此处,皱眉放下筷子,那人自知失言,闭口再不肯多说。
陆昭野和墨棠也不追问,两人吃完饭后又分别出门打探,约好晚间在此相会。
同前一天一样,陆昭野又来迟了,墨棠还是先斟茶给她。陆昭野一饮而尽,道:“梁家那孩子不见了。”
她白日里惊鸿一瞥,总觉得带走那孩子的人有些奇怪,刚刚去找,果然毫无结果。那白衣女子并不是本地人,只有寥寥几人对她有印象,说的都是些“柔弱、面善”的模糊之词,还有便是她手里提着一盏黑色的灯。
墨棠沉吟片刻:“这个形容,倒像是一个魔族。”
魂引使是魔,修的却是鬼道。她身边的灯里有一只男鬼,此鬼霸道难缠,据说魂引使只是他手中傀儡。
“若那孩子是落到她手中,你不必担心,”墨棠道,“魂引使作恶颇多,曾有一次,将一县之内的所有的负心汉剖心示众,身旁用血写下其罪行。她性格古怪,专门找辜负真心之人的麻烦,偶尔遇到诚挚伴侣,还会出手相助。我听闻有人怀疑她是衔烛盟的成员。”
衔烛盟是魔道最神秘、最强大的组织,据说其首领的实力,已经逼近当年的巡天大圣。
陆昭野无辜眨眼:“希望我们别在京城遇见这位首领,不然可要危险了。”
台上的戏此时已近高/潮,墨棠附耳在陆昭野身边,给她补充前情:
“现下讲的是第四个、也是最近发生的故事:谢郎血溅棋枰,帝王弃冕饮鸩。”
陆昭野冷笑:“这皇帝想必是没死成,我瞧各处还未挂白。”
谢鹤卿才高八斗,年轻俊美,被点了探花后日日进宫,陪皇帝下棋。两人感情逐渐深厚,谢鹤卿也成了皇帝更亲近的人。本来这种事在历朝历代并不少见,只要皇帝别任人唯亲、纵容情郎干涉朝政,大家睁一眼闭一只眼,史书上含糊过去也就行了。
结果皇帝太过痴情,非要给谢鹤卿一个名分——他要封谢鹤卿为贵妃,要堂堂正正和谢郎在一起。
朝臣当然反对,谢鹤卿为了顾全皇帝身后名,泪洒寝宫,自戕而死。皇帝悲痛欲绝,连皇位都不要了,饮鸩欲追随而去。
台上宋大家正唱到此处,呜呜哭起来:“这一杯毒酒穿肠过,黄泉路上寻鹤卿!”
众人皆叹息,宋大家哭完,手上琵琶调子转急,用沙哑的声音唱道:
“紫微星黯忠臣惊,缚心客献玲珑策,真仙下降护真龙!”
此句一出,博得满堂彩,陆昭野同墨棠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想到,救命之恩,怪不得缚心客成了国师。
“风尘女子、无盐丑女、嫂子,最后是男人,”陆昭野道,“这位陛下,是生怕自己的故事不够惊世骇俗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