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杀了人,而且她杀的还是自己的丈夫。
烛火昏暗的房间里,一把短剑穿透了男人的胸膛,鲜血慢慢地渗出,染红了男人的衣襟,也染红了红云的双眸。
红云跪坐在床上,身体不住地颤抖着,眼泪顺着脸滚滚流下,滴在男人平静而苍白的脸上。
“子玄,你是我的情关死劫,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安稳地活下去。”她哭得那样的伤心,说的话却又是那样的无情。
秋风乍起,紧闭的门窗一下子被吹开了,惨白的月光照进房间,地上随之出现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影子,影子一边晃动,一边扩大,仿佛是鬼魅在现形。
红云渐渐被阴影笼罩,她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手和心都已经麻木了,可她还是咬着嘴唇,用力拔出了短剑,鲜血溅出,落在她身上、脸上,还带着一点温热。
“人心果然善变,以前的你曾说过愿意为他去死,今天的你却亲手杀了他。”窗外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
红云并不惊讶,她转过头,静静地盯着窗外,很快,一团红影蹿了进来,刹那间阴影消失,房间也变得明亮了一些。
一只美丽的赤狐站在床前,似笑非笑地看着红云:“情丝一断,尘劫即破,恭喜你。”
红云只觉得全身冰冷,怔怔地问:“杀了他之后呢?”
赤狐双眼放出光芒,蛊惑道:“跟我去酆都吧,那里很好。”
红云神色突变,慌忙道:“酆都是幽冥境界,鬼魂聚集之处,我一个活人如何能去!”
赤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嗤嗤地笑了起来:“你是害怕在幽冥地府碰见你的夫君?向你索命?”
他的话像是尖针一样,刺入红云的心脏,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赤狐毛茸茸的爪子搭上了床沿,语气温和,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不用害怕,我很厉害的,不管是仙妖鬼怪,我都能替你挡住。你跟我走吧,我绝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红云俯视着赤狐,缓缓道:“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赤狐那双漆黑的眼眸忽明忽暗:“等我们去了酆都,你就会明白一切了。”
红云木然地摇了摇头。
赤狐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去与不去,已经由不得你了。”
桌上的烛光随风摇曳,赤狐的脸忽然变得模糊,眨眼间,红云便失去了知觉,栽倒在江子玄身旁。
月光静静地洒在床上,红云的呼吸沉重而均匀,赤狐其实只是用法术让她睡过去了。整整一年了,这一年的每一个夜晚,赤狐都会躲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看着红云和她的丈夫相拥而眠,虽然赤狐深爱着红云,但他却并不嫉妒,因为他知道这个叫江子玄的男人只是一个过客,就如同红云前九世的丈夫一样,转世的红云不会再记得他们,而赤狐是妖,他拥有比凡人更漫长的寿命,更强大的体魄。
只有他。
只有他能一直陪伴着红云。
赤狐跳上床,踩着江子玄的躯壳来到红云面前,他伸出舌头轻柔地舔舐着红云的脸庞,眼神里的情绪复杂难明,良久良久,才沉声道:“姐姐,凡人的生命太短促了。而且天道不公,让你遭受太多的苦难,我定要为你逆天改命。”
“你是为谁而来的?”本应该熟睡的红云突然睁开了眼睛,直望进赤狐眼底深处。
赤狐歪了歪脑袋,显然很诧异:“你竟然躲过了我的迷魂术?”
红云缓慢抬起右手,露出血肉模糊的掌心,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有些得意,但笑容很快又消失了:“没有什么比痛苦更能让人清醒了。狐狸,告诉我,你是为谁而来的?你口中的姐姐到底是谁?”
赤狐不说话,只是盯着红云的眼睛,妄图再次施展迷魂术,可红云早有准备,她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柄桃木剑直刺向赤狐的脖子,赤狐躲闪不及,脖子被划出一道血痕,吃了妖血的桃木剑瞬间金光闪烁,赤狐看出金光的厉害,已然闪身避到暗处。
红云眼角沁出一滴泪,喃喃道:“子玄知道我被妖邪缠身,夜夜做噩梦,难以安寝,所以他特意为我求来了这把桃木剑。”
赤狐冷笑道:“他对你可真好。”
红云再次问道:“你究竟是谁?”
赤狐终于回答了:“我叫娄野,山野的野。”
红云思索片刻:“那些关于前世的梦里,从未出现过这个名字。”
娄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前世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自然不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和感情。你只需要明白你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害你的。”
红云脑海里顿时有灵光闪过:“所以你是来报恩的?”
娄野道:“当然。”
“我要你帮我杀了灵剑山庄的庄主阮康。”红云的声音尖锐刺耳,夹杂着强烈的恨意。
娄野的耳朵动了一下,拒绝道:“我杀不了阮康。”
他停顿了一下,更加肯定地说:“你也杀不了阮康。”
红云沉默了很久,直到天已经微微发亮了,才低低说了一句。
“父母之仇,我非报不可。”
*
红云是清风镇学塾教书先生孟如海的女儿,她生得很美,按说这是件好事,但她的父亲却总觉得这样的美貌会招来祸端。
从十岁起,父亲就不让她踏出家门半步,更不许她接触外人,她虽被藏在深闺之中,但每日读书养花,倒也不觉得寂寞。
红云一天天长大,出落得明艳绝伦,父亲的两道眉毛却也越发展不开了,只是那时的她还读不懂父亲脸上的忧色。
红云十五岁那年,父亲突然带了一对姓江的父子回家,还难得地让红云出来见了客人,那是红云和江子玄的第一次见面。
江子玄年方十八岁,长得清俊挺拔,说话举止温和文雅,很是讨人喜欢,那天红云和江子玄的父亲谈了很多很多,当晚就订下了儿女的亲事。
红云一向听话,她就这样匆忙地和江子玄成了亲,江子玄和他父亲也顺理成章地在孟家住了下来。
江子玄是个守礼君子,待红云极好,但他从不碰她,他们空有夫妻的名分,却客气得疏离,红云年纪尚小,对男女情爱之事似懂非懂,她只知道江子玄是自己的丈夫,她理应崇拜他、照顾他、讨好他。
可红云越是对江子玄好,他就越是冷淡,日子一久,红云便觉得委屈,在又一次示好被拒绝后,她哭着问江子玄:“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江子玄不想再折磨他的小妻子,只好坦白一切。
江家几代铸剑,在江湖上颇有名声,江子玄的父亲江起更是当世第一的铸剑大师,他铸的剑万金难求。然而剑终究是用来杀人的,江家人铸造了数千把宝剑,间接地不知造下了多少杀孽,结下了多少冤家。
江湖中甚至有传言,说江起用活人祭剑,炼出了一柄邪剑,凡是见过邪剑的人,都必将死在邪剑之下。江湖多的是争斗仇杀,每天都有很多人莫名奇妙地死去、失踪,这一点被有心人利用,故意营造出邪剑杀人的假象,嫁祸给江家。
现在的江家早已成为了江湖中的众矢之的,想杀江家父子的人不在少数。江家父子此番到清风镇,正是为了躲避仇家,他们也并不打算在这里久留,所以江子玄实在不懂父亲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和孟家结下亲家,他不想连累孟家,他和红云也注定不是同路人,所以他尽量疏远红云。
得知江子玄并不是讨厌自己,红云缠他缠越发紧了,白天做汤煮饭,送茶洗衣,夜晚叠被铺床,同室而眠。终于,江子玄卸下心防,和红云做了真正的夫妻。
但好景不长,江家的仇人找到了清风镇,红云的父母被杀,江起失了踪,红云则跟着江子玄来到了瑶州城,也是在这里,红云遇见了狐妖。
江子玄说:“等我找到父亲,我们就去一个安宁的地方,隐姓埋名,过平凡的日子。”
狐妖却说:“江家父子绝不是什么好人,你和他在一起,就会有无穷无尽的苦难,你父母的死只是开端。”
江子玄说:“父亲与灵剑山庄的庄主是多年故交,有他帮忙,也许很快就能找到父亲。”
狐妖却说:“阮康与江起早已反目,杀害你父母的人多半与灵剑山庄有关。江子玄只在意自己的父亲,又何曾把你和你父母的生死安危放在心上。”
江子玄说:“灵剑山庄危机四伏,只好委屈你在瑶州城等我一段时间。”
狐妖却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带你上山吗?那是因为他对灵剑山庄的大小姐余情未了,他们曾经有过婚约,又是青梅竹马,情意深厚,若非他们的父亲闹翻了,今日的江夫人就是她了。”
江子玄说:“红云,我是真心爱你的,生生世世,此心不渝。”
狐妖却说:“红云,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的甜言蜜语!”
红云被狐妖的话扰乱了心神,也是从那时起,她常常做噩梦。
梦中的“她”或是身份尊贵的千金小姐,或者平常人家的女儿,或是历经百战的将军,或是风尘卑贱的妓女,只是她们都有着一样的结局——为情所困,不得善终。
狐妖告诉她:“那些梦境便是你前世的遭遇,你命中注定有情劫,今后若想摆脱苦厄,只有彻底斩断情丝。”
红云全心全意地爱着江子玄,自然不会轻易相信狐妖的话,当狐妖不解地问她:“为何明知是死路,还要重蹈覆辙?”
她只是笑着:“因为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相爱就是缘,尽管这是我的死劫,我也坦然受之。”
狐妖又想起了“姐姐”,她跟红云一样的执拗,她曾说过:“有情有爱才算是真正地活着。”
狐妖不懂,因为对他来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
红云真的以为她会爱江子玄爱到死,直到昨天夜里,她从噩梦中惊醒,意外听到了江子玄和江起父子间的谈话。
原来江起一直都暗中藏在瑶州城,江子玄也一直都知道,他们两父子在策划一个扳倒阮康的阴谋,而红云则不过是其中的一颗小棋子。
什么仇家追杀,根本就是他们两父子故意演出来的一出戏罢了。江起第一次见到红云的时候,就发现红云和阮康的女儿阮再芳长得极为相似,所以他让江子玄娶了红云,又杀了她的父母,然后把她带到了这里,准备除掉阮再芳,让红云顶替灵剑山庄大小姐的身份,为他所用。
红云没了父母,就只能依靠丈夫,而且她会从亲爱的丈夫口中知道是阮康害死了她的父母,她必定会对阮康恨之入骨,从而心甘情愿地受他们父子驱使。
按照计划,江子玄会以私奔作借口,哄骗阮再芳独自一人来找他,而明日就是他们的约定之期。江起嘱咐江子玄千万不能心软。
红云恍惚了,耳边异常清晰地响起狐妖说的那些话,其中有一句动摇了她的心:“红云,你的每一世都是为情而死,难道‘她’们死的时候,都不悔不恨不怨吗?”
红云终究不是梦中人,她无法替她们回答。
而现在,窥见真相的她却开始怕了。
她怕死,也怕江子玄对她没有真心。
江子玄不知何时回到了床上,他抱着红云,红云装作被噩梦惊醒的样子,往他怀里缩了缩,她的心跳得很快。
“又做噩梦了?”江子玄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
红云用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眸凝望着他,声音又轻又抖:“子玄,你愿意为我去死吗?”
江子玄以为红云是因为噩梦才胡思乱想的,柔声道:“你是我的妻子,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红云不依不饶:“哪怕是死?”
江子玄把唇贴上她的耳垂:“哪怕是死。”
灼热湿润的感觉从耳朵蔓延到颈间,红云的神情变得有些悲伤,她猛地将短剑插进江子玄的后背,下手又狠又准。
江子玄的身体下意识作出反应,发狠地掐住了红云的脖子,他皱着眉瞪着眼,茫然且惊愕,但当他对上红云冰冷而幽怨的眼神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缓缓松了手,伏倒在床上,眷恋的目光停留在红云的脸上。
“红云……”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