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摘下手套,给双手消了毒,在一处远离人群的门洞里伸手摸索后脖颈,原来是小蓝衣的系带里绕进去一根头发,戳得皮肤很刺挠。
问题解决后,季节又从裤兜里掏出一瓶矿泉水,仰头猛灌几口。志愿者当班时一般不能喝水,摘掉口罩意味着绝对的危险。
回到大门口时,王者小伙正在往大白纸上记录代码,季节看他这“门口的”干得挺好,就没有再去替换他。货架上逐渐稀疏,991有三个箱子和一个外卖袋,季节顺手搬起来,跟他说了一声:“我现在送,可以通报了。”就要拔腿去四处派送。
他放下笔,认真地看着季节,低声问道:“现在没有板车,你走着去吗?”
季节克制着跃跃欲试的兴奋之情,说:“我去。”
早在昨天,季节就想试试当一把“派送的”,只是女志愿者一般负责门口,男志愿者一般负责拖车。后来有几个女生一起拖着板车去送货,季节也跟着去了,一个女生拖车,其余人围绕在板车周围,像镖局护送着贵重物品,恨不得纷纷伸手用内力隔空扶持着堆积如山的大包小裹。她们走到三街坊最北边的边界,一群人呼呼啦啦的,季节什么也没记住,就是跟着走。
而现在,在这静谧的夜晚,季节终于要自己去送货。大门旁的草丛里立着一幅小区地图,季节站在图前仔细研究一番,大致记住要找的几个楼的位置,在楼与楼之间迂回穿行。
天黑以后,路更加难找,多兜了好几圈,一直在小区里蛇形奔走。季节想起有一次打游戏的开场、五个人一起向前跑去,老D评价老盆:盆总这个跑的路线都是S形的,太会了。
季节回来时,已经是晚八点二十分,大门口归为沉寂,三街坊终于进入夜晚。志愿者的蓝色海洋已经无影无踪,恰如浪潮退去,脱下的小蓝衣和橡胶手套都在垃圾桶里。只有一个人的背影站在回旋的风中。
他已经脱了防护装置,穿着白色T恤和黑色长裤,正低头用喷壶往自己手上喷消毒水。见季节回来了,他举一举手里的喷壶问:“要帮你消吗?”
季节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环节,于是欣然接受了。
他一手持壶,低声指点:“先把小蓝衣和手套脱下来。”
季节得到点拨,三下五除二脱卸装备,扔进垃圾桶时注意下手轻柔,垃圾桶都冒尖了,也不得按压。否则按下后鼓出的气流会携带病毒气溶胶,随风腾起,直冲门面,继而扩散开去。这都是志愿者群里转发的防疫知识。
晚风穿身而过。今年春天比往年更早回暖,季节穿了一件蓝色半袖,上面有三个熊,长得像猪一样,还有一条起球的卫裤,有点吊腿,露出脚踝,裤兜上有两个傻冒松鼠。
“手,伸出来。”跟季节说话时,这人音量放得更低,尾音轻快,不似对其他人挥斥方遒。
季节配合地伸出两只手。
“闭眼睛。”声音更轻了。
季节双目紧闭,面部肌肉紧张,生怕消毒水喷进眼睛。一道清凉水流自空中疾驰而来,浪花落于手上,碎屑飞溅,继而水龙游移,洒向全身。
喷到胳膊和前身时,季节睁开眼睛问:“请问咱们在哪看排班表呀?”
他说:“有个大群,每晚会发排班表,你在里边吗?”
季节心想大概就是991的群,顿时豁然开朗:“我在,谢谢啊!”
“转身。”
季节转过身,带着药味的水洒向她单薄修长的背影。他把壶举远了一些,像是怕水流会打动她一样。
喷完一轮,季节道了谢就想抬腿走人,突然又想起应该客套一句:“用不用也帮你喷?”
他真的把喷壶交给季节,转了个身,指指自己后背:“帮我把全身都喷一遍,鞋也要。”
季节单手开弓,抽拉几下打压杆,给壶加足气压,把头伸到他侧面认真地问:“喷到你衣服上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
季节从他后脖颈开始均匀喷射,水流落在坚硬宽阔的肩膀上,随后是结实优美的手臂,继而是后背和腿。他自动转了个身,季节按相同顺序又来一遍,一上来先不小心喷到他口罩上。
季节始料未及,轻轻噢了一声,急忙点头哈腰:“对不起!”他隔着口罩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轻轻说了一句没事。
喷壶用完,被季节藏进草丛。门口的灯盏已经被收走,但他眼睛幽深处仍有亮光。季节道别后转身离去,拎着水瓶子大步流星回到一号楼。他似乎还在身后,站了片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
晚上打游戏开局后,季节每次被打死以后都退出来看看991的群,群里无人发布排班表,搞得季节很焦虑。
后来想,明晚直接过去,趁乱混入其中,应该问题不大。不知道那个人明天还去不去,季节突然有点后反劲,想要了解他。
她点开991群成员名单,观察名字和头像,挨个琢磨推敲,哪个都不像。有的人用渣男漫画头像,还有的群昵称就叫“志愿者”,十分直接粗暴。
多数人和季节一样,群昵称是“991-1-602-季节”这类代号,而原名五花八门,头像中规中矩,身世难以辨别。
“咬哥咬哥。”老盆在那边喊,“你复活了。”
季节切回游戏界面,发现自己的程咬金角色已经复活,正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急忙驱动按钮,飞奔到前线,投身于战斗之中。
老盆批评老凤的选角不得体,老凤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二百多斤,在游戏里拿的是蔡文姬,一个幼年小女孩角色。老D认为老盆平时在工作中就是这么训斥手下的。
季节驱使程咬金,轮着两个斧子,类属于肌肉猛男形象。季节一边抡一边说,今天当班时候听见个新闻,有个邻居养的狗跑了,他在后边追得唾沫横飞,拖鞋都要跑掉了。
志愿者以为他要冲出重围、翻墙逃向自由,于是在后面大呼小叫进行追击,差点要把他压制在栅栏上,最后发现脚边有只倔强的柴犬,误会得以解除。
末了,季节羡慕而惆怅地地说:“不知道他是不是囤了不少狗粮,要是这会儿吃不上饭,还能吃狗的东西。”
“哎哟我去。”老D突然叫起来,“王老板和姚会计来了,稀客,快里边请。”
王老板恩了一声,姚会计一声不吭。此二人也在会计师事务所供职,近期工作繁忙,居家办公后,上下班时间界限泯灭,对这类集体活动参与较少,偶尔进到游戏里观战,在旁边点评几句。
老D说:“我们这个会议室里,此刻事务所含量太高。”
季节捧场地说:“那可真是降低了您的身价。”
大学时,老凤和老D同住一间二人寝,楼下是老盆、王老板和姚会计。封城后,老D十分怀念过去那段流金岁月,说如果大家还住一个宿舍楼,他将会像上学时一样,亲自带着大家去王老板寝室里夜谈,所有人共同聆听王老板对社会走向的预判,还能面对面打游戏,省着开视频会议。季节纠正道,但你们是男寝楼,我和瓶子进不去。
季节招呼姚会计上场,自己开了一瓶啤酒观战。
啤酒还是上个月瓶子和老盆来家里吃饭时拎来的,他们一进屋就一言不发地开柜子开门,手脚迅捷,穿梭忙碌,把几瓶啤酒放进冰箱,把一兜卤鸡腿放进橱柜,全程就像默片一样流畅而自觉。
眼看着游戏刚开场没多久就要输,季节还不停地冲出去送死,老D说:“不行,全体都有,一起回家吧。家是大后方,是水晶的所在地,我们要保护水晶不受攻击。水晶不灭,战斗不熄,水晶还在,我们就还没输。”
姚会计阴阳怪气地说:“家有什么好回的。”说着,他随心所欲地走进敌人的包围之间。
二凤、瓶子和老盆也来到姚会计身边挨打,很快,这局就输了。接下来姚会计观战,换季节上。
老D问道:“咬金哥啥时候last day?”
“快了,再有两周多。”季节苦笑道,“但我昨晚还在接同事的电话,让我加班做个税审底稿,没办法,事务所就这样。”
老D又问:“瓶子每天在家闲着?剑网3打到哪一关了?”
瓶子发愁地说:“我们这活必须得在实验室里干,现在不上班算欠着工时,之后要加班补回来的,还不知得补到什么时候才能补完。”瓶子是药企的实验员,每天摇玻璃瓶,因此得名。
在保险公司做业务推动的老盆说:“我在家从早到晚开视频会,忙得没空做饭,他们两个也不做,都等着我。”
季节赞叹道:“要不说,还得是老盆的工作好,挣得盆满钵满。”老D就爱听这话,立刻大喜过望,连声附和,让老盆抓紧请客。
今晚的游戏接近尾声,按照惯例,瓶子问道:“咬金哥你现在还能刷到外卖?”
季节叹口气说:“能是能,就是难度比较大,还是得想办法买个小锅,看看明天哪家超市能快闪吧,听说这几天就要发物资了。”
老盆立刻问:“什么物资,花钱么?咬金哥你在前线那边,应该能打探点消息。”
季节如实答道:“政府发的,不花钱,估计有菜和挂面之类的,应该能维持基本生活。”
这座城市里一定有千千万万个抢不上菜的人,他们有的像季节和老凤这样整天不停刷新外卖软件,蹲守快闪饭馆和超市。有的苦苦翻找出一些小型供货商的网站,下单成功,而后发现久久不能发货。有的成为团长,动用人脉手段寻找供应商,组织邻居成团,从地下市场买吃的。
一号楼的楼长是104大哥,他当之无愧,被封第二天就组织楼里邻居团购。货源不知是从哪里联系上的,品类是蔬菜和肉,固定组合,不让挑选。楼里住户几乎都报名订购,只有季节这种没锅的未能参与。
当晚,104去三街坊门口接应,果然带回来一批物资,堆在一楼。据说运来的是一整车散货,104亲自分拣打包的。104手持名单,与下楼领货的人一一核对,同时不忘叮嘱大家勿要一起下楼,以防传播病毒。
一号楼的邻居都对104赞不绝口,夸他有本事,又细致认真。104苦涩地说,没办法,我家人口太多了,得想办法找吃的。
季节心想,104的确是个有担当的好人,下次可能恨不得直接把菜洗好切好送过来?
这城市的一切都停止了,但在不易察觉的缝隙和褶皱中,仍然有齿轮在转动。季节站在阳台上,俯视相交的街道,街上空无一人。
只有远处大厦的灯光还在闪烁,变换出不同的俗气花样。两条街的夹道树木正在抽芽,不久以后,将是一片苍翠之海。
第二天,季节得偿所愿,真的在外卖软件上蹲到一家稍纵即逝的超市,下单了一个小电煮锅,一板鸡蛋,一包挂面,两筒薯片。
下单成功后,季节在家里做税审底稿,提心吊胆,唯恐这一单突然被关闭作废。
后来991志愿者群的派送信息显示确实有季节的包裹,季节大喜过望,去王者荣耀升星俱乐部里宣布,我有锅了。
那一刻,就连税审底稿给她带来的愤怒都烟消云散。
底稿是由审计员做的,再由季节这样的税务员负责复核。这家项目的审计底稿出奇制胜,不按照税法做调增调减,此外公式做的也不对,引用的数据也没清洗过。
季节改得很累,除常规提问外,不停往Q sheet里添加质问和截图,越做越怒气冲冲,认为该审计员花样繁多,自创税法,自己立法。
后来想想自己前两年也什么都不懂,无数次碰壁,公司没有业务培训,员工又超负荷工作,基本没时间自学,突然颓废下来,觉得大家都不容易。
忙完以后,邮件发出去,季节松了口气。已经是下午四点,她想起还不知道今晚的排班里有没有自己,又开始坐立不安。
那个人清俊的轮廓在眼前浮现,久久盘旋不去。
后来窗外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屋檐上鸣响不已,音调激昂,如同千军万马过境。季节听着雨声吃面条时,手机振动两下,991志愿者群里有人问:
谁能临时过来当班?缺门口的和派送的。
大雨倾盆,季节推测是原本安排的当班人不想过来了,于是当即捡漏,在群里说: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