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蓁后来想,最开始她迷恋上的,应该是他身上的气息。
是海洋和藻类的尾调,让她想起云栖的海港,风里裹挟来自远方的水汽,海鸥从人的脚边掠过,卷上来的浪花带走他们留下的印记,一切都可以随时重新来过。
她早该诚实,向自己本能的渴望低头。
他喝了酒,呼吸滚烫,洒在她的耳畔。她身上水珠还没擦干,带着沐浴露的味道,沾湿了他的衣服。两个人都乱了阵脚。
隐隐的痒从心底滋生,像藤蔓一样缠着,向上疯长。
她本能地推开他,对方没有坚持。她抬头望进一双清醒的眼眸。
这是酒醒了?
“裴蓁?”他皱着眉,声音哑得像生了病。
她脸上素净,没了妆容,显得更加无辜。
“你喝多了,我和成佑一起把你弄回来的,”她手足无措解释,“他有事要走,拜托我在这里先守着。”
他根本没在听,视线忍不住向下飘。她套了下午穿着的那件宽松T恤,下摆下面两截腿露在外面。
“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把衣服穿上,”她咬咬牙。
他倒是听话离开。
裴蓁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温度正常,手指尖抖得厉害。等她出来的时候,房间里多亮了几盏灯,一时之间难以适应。
他正好在换衣服,脱了上衣,丢在地毯上,正在套上黑色T恤,她移开眼睛,装作没看到。
她硬着头皮从他面前路过,慌乱地拿自己的包,穿鞋子。
“你去哪?”
他的声音冷不丁传来。
“你既然醒了,我也可以回去了。”
他长腿跨过来,去拉她的手。
她步步后退,被自己的狼狈吓到。
事情发生得太快,她需要时间厘清。
但此刻他没有再让步给她空间的耐心,也许只要她稍稍换位思考,就能理解他的焦灼。
明明是她三番四次推开他,明明是她说着拒绝的话又言行不一,明明是她先拿着他的名字等候在凌晨的机场,明明,明明两个人可以把话讲清楚。
明明可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从来不是什么圣人,也没那个志向。
他稍一用力,裴蓁根本拗不过他,被放回沙发上。
“解释一下。”他说。
“解释什么?”她声音小小的,也许是洗澡水温比较高,皮肤透着粉,浑身上下冒着热气。
“你怎么在我房间?这个样子?嗯?”
真要命。
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看起来太清心寡欲了,给她这么深重的误会。
“我刚刚都说了,是你喝多了,”裴蓁毕竟也喝了,而且酒量还不好,这下被逼得紧了,语气也有些冲,“你在餐厅直接喝趴了,是我和成佑把你带回来的。”
借着光,她也才慢慢看清,他眼角发红,瞳孔有些散,应该是真喝大了。
“那你怎么没走?留在这里,就这么信任我?”
他们之间处于一个诡异的姿势,她跪坐在沙发上,他面对她,两手把她圈住,完全禁锢的姿态,只要他想靠近,就能靠近,而她根本没有逃走的可能。
再说了,本来他都放她走了,这次是她自己回来。
见她抿着嘴不说话,他再冷冷开口:
“不是说谁也别招惹谁?怎么?说话不算话?”
平时相处见过的宋在雨都是温吞有礼,漫不经心,裴蓁根本没见过喝醉后的他。
太恶劣了,她心想。
可是,在这仿若静止的时间里,她多希望自己可以争气一点,有用一点。
可是,她真的很喜欢他。
她想起今天下午在那座维纳斯前面看见玻璃球里的他们两人,那种酸涩的感觉,刻骨铭心。
“因为,”她用力压下去一声呜咽,本来一直按着他的肩将他往后推的手收紧,指尖掐着他的衣服。
“因为,我觉得我很没用。我明明也,明明也——”
喜欢你。
真要命。他没料到这个反应。
“明明也什么?”他有所动容,慢慢松开她,但不容拒绝地要她说出来。
她摇摇头,咬着嘴唇。
他轻叹了口气。跌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
半夜,她又被房间里的冷气吵醒。她喝了很多冰水,源自于一种想要彻底清洁自己头绪的渴望。陌生的酒店房间像一个无底洞,可以吸收掉她的所有情绪、感受、不安、挣扎,甚至她整个人本身,要是就这样蒸发掉,好像也可以。
旧文华离港丽还是有一段脚程,成佑叫车把她送回去,在路上他告诉她,宋在雨平时很少喝醉。他很讨厌宿醉,基本上都是浅尝辄止。
“过去这半年,你们俩有联系吗?”他又随口问道。
裴蓁稍微斟酌,说:“没怎么联系。”
她好像收到过他发来的农历新年祝福,情人节的时候,他也试探性地问过她,有没有安排。
她根本没有回复他。
“你是不是还在生气,你回国的时候他没送你?”
她笑了笑说:“怎么可能,他有工作。”
成佑对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所知不多,也没有再问。
临走,他只是说宋在雨改了机票,一个星期后才飞回韩国,具体安排不清楚。
成佑没有点明,但是话说到这个份上,暗示得很明显了。
裴蓁盯着天花板上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感觉能看出无数变幻形状来。又想起在他房间里那些肢体接触,心乱如麻。
第二天,裴蓁睡到八点醒,正刷牙,林悠发微信来说昨晚玩得有点晚,今天白天不陪她了。她本来也料到林悠在这边朋友多,爽快回复了「好」,打算出去走走。之前不是没来过香港,但已经是很久之前,印象最深刻的都是些游客观光的环节,山顶缆车、大屿山拜佛、迪士尼乐园之类的,总感觉像走过场。
她本来想中午再发信息给宋在雨,没想到刚换上衣服就接到电话,问她起床没。
“在你楼下商场的那间健身房门口,收拾好了下来。”
不容商榷的语气。
宋在雨穿得非常简单,皱皱的白T,水洗牛仔裤,白色球鞋。等裴蓁的时候,他刚好喝完一杯咖啡,正在往垃圾桶里丢。他把手里的另一杯递给她。
昨晚的事情,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天气晴朗炎热,赤道的太阳像在努力驱走这片土地上的阴霾,反正又是新的一天。
“还以为你打算叫我一起健身。”
裴蓁脸肿,戴了之前的那副黑框眼镜。她轻飘飘调侃。
宋在雨看过来,指出两个人的着装都不能进健身房。裴蓁一看,居然有点像情侣装。
她毕竟出差,没带什么衣服,只不过和昨天换了件不同的上衣。
“走得动吗?”
“可以啊。”
早上空气不错,气温虽高,在户外走一段路倒还是令人心情畅快。
“你是不是经常来?”
“也不算吧,一年十次?每次停留的短。”
“这次算长的。”裴蓁另有所指。
宋在雨点头,说:“嗯,你知道就好。”
裴蓁小口喝着咖啡。他给她买的是热美式,完全符合她的需求。
“你觉得香港怎么样?”
“很好。混乱,嘈杂,但有趣,城市自身有很矛盾的地方,所以有魅力。”
裴蓁咀嚼这句话。
“矛盾是魅力。”她复述。
“当然。”
她笑了笑,说她同意。
“但如果可以选择,我不会在这里生活,”裴蓁说,“感觉不到我和它之间的联系。”
“联系都是可以建立的。”
“要建立完才决定到底如何,太耗时间了。所以,是你的话,会选择哪座城市?”
宋在雨没怎么犹豫:“不会是韩国,可能会是旧金山,只因为我家人在那里。”
他们在中银大厦前面过马路,有电车过来,发出叮叮铃铛响声。人夹在高耸入云的钢筋水泥大楼之间,狭窄小道,有种被放逐的空旷感,分明是牢笼一般的偌大城市,给人感觉却如此宽阔,放眼望去全是亮晶晶花绿绿的资本主义糖衣炮弹,奢牌云集,美钻扎眼,令人觉得世间无论什么东西都唾手可得。
是这座城市画下的虚幻梦境。
话题漫无边际,但一直没有中断。
原来他带她去喝早茶,在都爹利会馆,订了靠窗的位子。隔壁桌两个欧洲人,男士低着头在读《金融时报》,女士在对着镜子补妆,约莫六十多岁的年纪。裴蓁忍不住多看两眼,眼神瞄见他们手上的婚戒。
“你呢?”宋在雨把她拉回现实。
指的是如果可以选择,会生活在哪座城市。
“不知道,哪里有工作和钱,我就可以去哪里。”她想了想,又补充:“或者哪里有值得我留下的人,我就可以去。”
宋在雨看向她的眼神软了软:“真这样想,还是说着哄我的?”
这话听着有些暧昧,裴蓁不知道怎么接,服务生正好这时候送茶水和菜单过来,解了围。
宋在雨一看就是常来,驾轻就熟,点了虾饺,椒盐脆皮豆腐,龙虾春卷,两盅例汤,还有一些热菜。
他记得她喜欢吃广府菜系,说他来香港基本都是品牌请,每次都来都爹利会馆,私认为这里的粤菜水准很高。
她本来就饿了,吃得比往常多。宋在雨也还是一样,吃相斯文,点到即止。
“你要控制身材吗?”
她懵懂问。
“你觉得我需要?”
这话不是反问语气,是真的在征求她的意见。
昨晚在酒店看见他换衣服的那一幕突然返场,她霎时红脸,赶紧说不是不是。
他看穿她在想什么,暂时没跟她计较。
饭吃得差不多,宋在雨突然问她:“今天为什么戴眼镜?”
裴蓁老实,说觉得脸肿了。
“为什么脸肿?”
她大致算了下日子,应该是生理期快到了。
“因为昨晚喝了酒。”
宋在雨点点头,又说:“没觉得肿了,不用特地遮,”补充,“但你戴眼镜也很好看。”
她这才忽然想起来照太阳这个晒法,会晒出个眼眶形状出来,赶紧摘了。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戴着眼镜。”
宋在雨继续说,不知为何提起旧事。
应该是指在机场的那次,裴蓁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