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晓被林乔拦在公交站时,他确定,自己就是被套路了。
“车马上到。”
林乔说着,将手机上的打车软件示与他。
毕竟是她把人推倒的,总不能带伤病号坐公交去医院。
工作日下午的急诊不算拥挤,诊室外的电子屏很快跳转到叶知晓的名字。林乔从椅子上起身要跟过去,却被叶知晓用那只旧书包挡了回来。
“你看包。”
她和书包撞了个满怀,没来得及拒绝,诊室的门就被不太友善地关上。
林乔没追。
病情算个人隐私,她应该尊重他。
诊室内,叶知晓单脚蹦上诊疗床,拆绷带时,肿胀的脚踝泛着淤紫。医生草草扫了一眼,按程序开单子:
“先去拍个CT,看一下有没有骨折。”
“没骨折。”
叶知晓答得笃定,手法熟稔地把绷带缠回去。
医生觉得这学生挺逗,头也不抬笑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没骨折?”
“不一样。”
叶知晓脱口而出还是简单了当三个字,这回,医生品出他话里几分不对劲,诧异抬起头:
“骨折过?同一个地方?”
叶知晓裹绷带的动作一顿,旋即恢复如常,低低“嗯”了一声。
医生意识到问题有点儿严重,忙放下手里的圆珠笔,走到诊疗床前制止他。
绷带没缠完,踝骨附近那道狰狞的手术伤疤尚有一半露在外面,只不过一片青紫红肿里,已显得极难辨认了。
医生看清那道疤,不禁拧起眉头:
“你韧带是不是也有问题?这个位置骨折之后就经常受伤?”
不出所料,叶知晓的回答依然只有一个字:
“嗯。”
而且,接得很快,很平静。
他似乎是习惯了。
医生叹了口气,像是也不打算继续纠结:
“有条件的话还是做个CT,配合其他系统检查,看能不能通过手术解决问题。实在不想做CT,就先减少活动,冰敷几天观察一下。”
“嗯。”
医生走回办公桌落座,忽然听见少年在身后问:
“能给我个口罩吗?”
林乔在诊室外没等多久,那扇门就再度打开,叶知晓缓慢挪出来,手里捏了个没开封的医用口罩。
他来治扭伤,医生给开了个口罩?
林乔感到匪夷所思:
崴脚又不传染,戴口罩干嘛?
见叶知晓随手收起口罩,似乎并未对此多解释什么,她也不多问,弯腰去椅子上拿两个人的背包。叶知晓手臂长,比她更快拿起那只旧书包,随便甩在一边肩膀上就朝外走。
林乔伸手要扶他,却被他侧身避开。
“医生怎么说?”
快走出医院的时候,林乔终于忍不住问起。
“冰敷。”
叶知晓说完,顺势靠在旁边的墙壁上歇一会儿。他低着头,视线以一种不大光彩的角度,偷偷打量林乔。
夕阳下,她被笼罩在他的影子里,似乎因试图看清他的表情,一向沉静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
叶知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林乔好像在担心他。
“没事。”
他近乎下意识地哄了一句。
而后亲眼见证,林乔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双眸归于平淡疏离。
所以,刚才那的确是在担心他。
“没事就好,”林乔松了口气,“还以为又弄伤你了。”
果然。
叶知晓自嘲般在心底苦笑,她担心的是被他讹上。
林乔没注意到被他掩饰得太好的情绪,埋头点开打车软件后,把手机递到他面前:
“我叫个车送你回家,输下地址。”
出租车停在一片低矮六层建筑群外,风格很像上世纪九十年代左右的居民楼,砖红色的楼体似发霉的蛋糕胚,墙皮剥落处依稀可见钢筋水泥的骨架。
林乔记忆里,这种老楼通常是没有电梯的。
她原本想送叶知晓到小区外就离开,以免贸然去到对方家里,打扰到他家人的生活。
依现在这个架势,至少要扶他走完楼梯才能安心。
两人并排走到小区门口,暖烘烘的风裹挟着花草青涩的苦味飘过来,叶知晓在衣兜里掏钥匙的手拐了个弯,伸向肩头的背包。
“带药了吗?”
他突然问。
草腥气刺得人鼻腔发痒,林乔听懂他的意思,反手摸向空荡荡的书包侧袋。
蓦地,指尖一僵——
今天走得急,吸入剂落在教室了。
叶知晓从包里拽出那个皱巴巴的口罩拍在她掌心,转身走向单元门。
林乔摩挲着口罩的包装纸,不知怎么,心口微微地发紧。
崴脚不用戴口罩,是过敏要戴。
是她要戴。
陈旧的单元门被拉开,铁锈摩擦,发出令人汗毛直立的呻吟。林乔如梦初醒,利落拆开口罩戴上,快步追上去。
她跟着叶知晓掠过楼梯,径直走向一扇褪色的防盗门。
叶知晓插好钥匙,没急着开门,先对站在身后的她提醒:
“躲远点儿。”
林乔不明所以,但还是选择听劝地朝旁边让开一大步。
101室的门才推开一条小缝,一个被摔得面目全非的不锈钢碗就飞了出来。叶知晓动作敏捷闪开,紧接着,又传来混着咒骂的打砸声:
“小畜生,你想饿死我!我报警抓你!”
林乔稍倾身从门缝里望进去,只见玄关处有个银发凌乱的老太太正挥舞汤勺,浑浊的眼珠失神盯着门外,嘴里念念有词乱骂一通。玄关的墙上被透明胶带绷着一张三人合影,她认出来,照片里最年长的正是这个老太太,年轻些的女子的五官和老太太很相像,两人应该是母女。
女子怀里抱的小男孩看不出像谁,不过既然挂在这里,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林乔猜得出,老太太是叶知晓的外婆。
嘈杂声不绝于耳,叶知晓仿佛对着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弯腰捡起不锈钢碗,跛着腿走进屋内。
林乔跟到门口,眼前的地面到处是油渍,她的鞋尖在防盗门边踌躇几遭,终究下定决心,抬腿迈了过去。
这是间户型逼仄的一居室,站在门口即可一览无余。
进门左侧是厨房,右侧为洗手间,没有客厅,入户门直对的开间是卧室,摆有一张老式双人床。连廊处的小门通往无窗的储藏室,里面的单人床没有床头,余下的空间被一张剥皮掉漆的木头书桌挤满,林乔凭借桌上的练习册判断,这间是叶知晓的卧室。
叶知晓把书包丢在单人床上,拖着右腿从冰箱里端出碗隔夜米饭和一颗鸡蛋后进了厨房。
热油迸溅的噼啪里,咒骂声愈发尖锐:
“小畜生,我的饭呢,快点儿!”
“我脚断了,走不快。”
林乔听出叶知晓有些不耐烦,不知是对外婆,还是对他自己。
她本想说定个外卖或许更快,但当视线落在贴满一冰箱的水电费催缴单,就不得不把这句话咽回去。
这样的情况,一碗蛋炒饭不是更好的选择,是唯一的选择。
不多时,蛋炒饭端上桌,老太太终于安静下来,拿着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勺子,坐在床尾的旧桌子前吃得津津有味。
叶知晓坐在桌对面那张瘸了腿的凳子,在桌子上短暂趴了一会儿。
林乔清楚看见,他的手紧紧攥住膝盖处的校服裤子,受伤的右脚虚点着地,根本不敢再动了。阳光从油污斑驳的窗户斜切进来,披在他颤抖的肩膀。
他在疼。
林乔没打扰,静静站在原地,用沉默代替安慰。
叶知晓再直起身,趴过的校服外套袖子湿了一片。
林乔想到,那可能是汗水。
也可能,是他趴在那儿哭了一小会儿。
她小时候听过一种说法,有泪痣的人本来就很爱哭。
他只是比较会藏罢了。
叶知晓脸色苍白,眼尾泛着不自然的红,见林乔直勾勾盯着桌子的方向,以为她饿了。
“吃吗?”
他推开面前的碗,米饭粘在碗沿摇摇欲坠。
林乔的目光掠过瓷砖缝里凝固的褐色污渍,扫过灶台边缘经年累积的油垢,最后落在老人衣襟上干涸的汤渍。她摇摇头,马尾辫在颈后扫过微凉的弧线。
“趁天没黑快回家,”叶知晓起身间抓起钥匙串,金属碰撞声惊飞窗台啄食的麻雀,“这小区有变态。”
暮色如泼翻的墨水浸透柏油步道,拐过堆满杂物的转角时,阴影里倏尔晃出个佝偻身影。男人咧开嘴猥琐笑着,露出参差的黄牙,脏兮兮的睡袍腰带拖在地上,丑陋的身体猛烈刺入林乔的视野。
这家伙没穿裤子。
“滚!”
叶知晓的厉喝在楼前炸开回声。
林乔站在原地没动,甚至毫不避讳地锁定那个男人,不紧不慢举起手机,界面上赫然显示“110”三个数字。
“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需要我打电话送你去吃牢饭吗?”
林乔冷静阐述,如血的残阳里,她未退缩半步。
男人的表情肉眼可见变得惶恐,踉跄后退着撞翻垃圾桶,落荒而逃。
叶知晓低头看林乔淡定收起手机,笑容里略带了几许欣赏:
“你有点儿东西。”
林乔的嘴角止不住上扬,双手紧紧握着手机。
叶知晓瞥了一眼屏幕上的数字,话锋一转:
“但你手机快没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