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的中午十二点,唐捐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北京IP,言媚打来的。
戚萍舞蹈室在一栋老小区里,整整占了两层,唐捐进门前看到一排七八岁的姑娘在把杆上压腿,有的惨叫,有的习以为然。
言魅说她练功的地方在二楼,老式红木旋梯,每踩一节都会发出“吱扭”的响声,言魅说她第一次来这里觉得这楼梯很吵,后来听习惯了也就那样。
进了练功房,十来平的房间,红色的木地板,对面两扇红木玻璃窗,红色的玉兰花在窗前摇曳,往远看能瞄到天坛的祈年殿,灰白的云里一抹瓦蓝。
紧挨着窗户是一墙的照片,都是戚萍带过的学生和她的合影,唐捐在最上面那一栏看到了熟悉的人,嘴角一动,拿起手机拍了照片给人发过去。
“唐律师认识他?”
唐捐一个转身,言媚早已换好了衣服,上身黑色贴身露脐坎肩,下身黑色荷叶即踝裙,跟她房间海报里穿的一样,就是瘦了太多,肋骨清晰可见,小腹往里凹,裙腰的位置用黑色的绑带系了个蝴蝶结。
“他是我同学。”唐捐眼眸带笑,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刚好撞上身后的把杆,眉心一紧。
言媚上前一步,问他没事儿吧。
唐捐摇头说没事儿。
“师父说他叫莫云臻,是她带过最优秀的学生,很有天赋,悟性也高,可惜他志不在此。”
言媚目光落在墙上,照片里的不过十一二岁,微分碎盖,白衬衫,黑色灯笼裤,手里举着一个金色舞者奖杯,面带微笑看着镜头。
“他现在是一名外交官,驻阿米亚大使馆。”唐捐一脸骄傲,眼里都是笑意。
言媚黑眸一亮:“那好厉害啊,我等会儿就跟师父说。”
唐捐冲人点头。
“唐律师会跳舞吗?”言媚双手叉腰,头往唐捐那边一歪。
唐捐摇头,母亲看他画画不成,曾经也动了让他学跳舞的心思,父亲一眼看透,说他压根儿不适合走艺术这条道,能跟祁老弹弹三弦已是三生有幸,可别霍霍其他艺术了。
不得不说父亲看人的眼光真准,他的艺术细胞真的为零,唯一的三弦太久没弹也生疏了。
“那我教你?”
言媚一脸认真,唐捐不忍拒绝,也不可能拒绝。
言媚一上来就教唐捐压腿,唐捐的腿刚搭上把杆,言魅手搭在唐捐的头顶上,示意他把头往膝盖那边倾斜,唐捐摇头晃脑,说疼,太疼了。
“我可以给你拍张照吗?”
言媚真诚发问,看不出一丝的嘲笑,唐捐大腿根疼得直抽抽,被老东西举起双腿艹半宿都没这么疼,到底是谁发明的压腿啊。
唐捐咬着牙说可以,他其实还想说只能你自己看,生怕刺激到她,想想还是算了。
言媚从门口的桌子上拿了手机,给眉头紧锁的唐捐留下一张珍贵的照片。
压完腿是劈叉,言魅一秒落地,笔直的一条线,唐捐说他还是不劈了,穿的西裤,等会儿裆裂开了就尴尬了。
言媚说要教他下腰,很快就改口说算了,他这个年纪练这个不小心容易高位截瘫。
唐捐头皮发麻,说有什么简单不疼的动作吗,他怕疼。
言媚说痛是舞蹈家的必修课之一,她师父说的。
唐捐心里嘀咕,感谢父亲当初力排母议,没让他去跳舞,不然他这条小命估计早搭里头去了。
基本热身动作算是摸了个遍,言媚开始教唐捐最基础的舞步,踮着脚尖疾步向前走,唐捐的脚像是刚长出来的,没走两步就给自己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仰起头委屈巴巴看着言媚:“我可以看你跳舞吗?”
言媚弯腰向他伸出手,莞尔一笑:“好啊。”
唐捐抓起她的手腕爬了起来,站稳后给人说谢谢。
言媚拿起手机捣鼓半晌,屋子里响起悠长的钟声,接着传来稚嫩的童声,唐捐一个字都没听懂。
随着音乐响起,言媚从更衣室的门口踮着脚尖疾步走向屋子中央,正对着唐捐,一上来就搞了一个高难度的凌空跃,比昨天那个叫苏华的跳得还高,唐捐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摔下来不得骨折。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言媚稳稳落地,瞬间两臂将自己紧紧抱住,头埋在胸口,肩膀止不住地颤抖,过了三秒才放开,随即大鹏展翅,接连往后退了三四步,一个回头扭腰的动作,身体不停旋转跪地再起身,最后滑跪在地上单脚向上翘起,很快脚尖点地,一个丝滑转身,黑色裙摆像把折扇唰地一下打开,好似一副泼墨画。
半年多没跳舞,曾经的舞步几乎刻在了她脑子里,全程冷着一张脸,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
这一刻,她不再是重度抑郁症患者,她就是天生的舞者。
这时音响里又响起稚嫩的女童声,这次唐捐听懂了。
“排排坐,吃果果,果果香,吃生姜,生姜辣,挖半夏,半夏苦,过端午,端午戏钟馗,闹热赛过年,徽州谣再唱一遍,老屋门前坐望天,外婆的歌谣,绕啊绕着炊烟房梁,绕着脚丫,摘青葱看暮光,绕过一座座村喽,绕着巷口老祠堂,绕着溪水,流过万年桥......”
歌声慢慢悠悠,言媚的舞蹈却很急,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似乎不给自己喘息的空间,音乐落下尾音的那一刻,她抱着自己在坐在舞台中央大哭,一声比一声高,肩膀也跟着抖。
唐捐想上前,理智将他拉回,当一个冷漠的看客。
萧颜说,如果言媚有一天敢当着你的面大哭,那说明她对你的信任度达到了百分之七十。
哭作为一种本能的情绪反应,对人的生理有保护作用,当人的心情蒙受了突如其来的打击,困境和委屈时,经常会选择哭泣释放情绪,而抑郁症患者,很多都会压抑自己的情绪,从而使心里的结越拧越紧。
她敢对着你哭,说明她对你放下了戒备,愿意松开心里那个缠绕自己很久的结。
言媚就这么一直哭了有五分钟,最后缓缓抬起头,红着眼说:“我想妈妈了。”
唐捐心里一揪,垂眸不知道说什么。
突然他脑子嗡的一响,刚刚有什么东西从眼前划过,刺青,黑色的刺青,他再次抬头,言媚的右上臂刻着一朵黑色的彼岸花,跟陈亦君他们身上的一模一样。
他现在就想问言媚她身上的刺青怎么回事儿,可她现在这个样子,搞不好又要闹自杀。
送言媚回六安的路上,言媚说刚刚那支舞是她专门给妈妈编的,歌曲也是挑的徽州民谣,她五岁以前都在宣城,跟外婆住临水而建的古镇上,她小时候很不乖,睡觉前老缠着外婆给她唱民谣,不唱就干瞪眼,死活不睡。
外婆拿她没办法,总是拍拍她的小脸扯着嗓子咿咿呀呀。
唐捐没问过言荣她外婆还在不在,只好换个说法,问外婆今年高寿。
言媚突然被问住了,神情一下变得紧张,手不停地抖,胸口直喘粗气,嘴唇哆嗦着,说不知道,不知道。
唐捐心一瞬间跌到谷底,以为她刚刚释放了情绪,又对自己说了那么多话,以为她有好转,现在看来并没有。
再过一周就两个月了,言媚再没好转,那抑郁的就是他了,为了防止自己被带沟里,他决定回宴庭把周六接回来,富贵日子过久了,还真拿宴庭当自己家了。
他到宴庭的时候,小元刚往草坪上扔了一个飞盘,周六卯足了劲往过跑,叼起飞盘就冲他飞奔而来,尾巴都快摇断了。
唐捐大腿根的酸劲还没缓过来,小家伙突然冲过来,差点儿把他撞飞。
他弯腰抱起,小舌头疯狂舔,口水沾了一脸,怎么都推不开。
“沈姨,唐律师来了。”小元冲唐捐招了下手就往正厅跑,半跑边喊。
很快沈枳就从正厅跑了出来,手里满是面絮子,一看到唐捐就笑了:“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还没备菜呢。”
唐捐把小家伙放下,笑着说:“沈姨,你不用张罗,我今儿来带周六回家,不吃饭。”
沈枳脸上刚扬起的喜悦一下散个精光,这崽子三个多月没回来,这刚来就要走,心一下沉甸甸的,先生不在的日子,她跟唐捐处得很好,唐捐待人温和有礼貌,吃饭也不挑,她做啥他都能吃个精光,让她很有成就感。
不像从前先生带回来的那些男生,做什么都不合他们的胃口,还扬言要吃米其林大厨做的菜,要不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高低得怼回去。
可唐捐就是脸皮太薄了,过了年他就跑了,还以为他跟先生闹掰了,问过才知道原来是不想被伺候着,可她也没怎么伺候啊,就做个饭晒个被子啥的。
先生还让她别多想,她能不多想嘛,几个月都不回来一趟。
“你要带周六回去啊,它在这儿玩得挺好的,草坪也敞亮,你要想它就搬过来住呗。”沈枳看了眼窝在唐捐脚边不停摇尾巴的周六,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直盯着她。
“沈姨,我接了案子,这儿离市区太远,来回不方便,等这个案子结束了,张律也回来了,我就过来哈。”唐捐笑着打哈哈,就目前这个进度,这案子得猴年马月才能起诉啊,昨天给宋颋打了电话,他说跟最高检通了电话,最近就会有消息,让他等着。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枳也不好挽留,深呼一口气说:“那端午过来不,先生回来。”
唐捐点头:“行,到时候如果没事儿就过来,我先回去了哈,沈姨拜拜。”
沈枳回头冲屋里喊:“小元,送唐律师回家。”
小元嘴里叼着根香蕉就出来了,唐捐说他打车就好,小元肉嘟嘟的脸往下一拉,说让先生知道又得扣他一个月工资。
张万尧换了车,黑色的卡宴,后座宽敞了很多,也高了不少,周六估计没少坐这辆车,趴在真皮座椅上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