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绿瓦,高门宅院。夜半三更,敲锣打鼓。
四个戴着狐面的高壮男子架着一顶轿子从侧门进入。
宅院中张灯结彩,却空无一人。只有一座神龛立于正中央,上面的神像只能看清左半身,另一半被藤蔓紧紧缠绕。
“吉时已到——”
尖厉的声音惊动了周围打盹的夜莺,发出凄厉的长鸣。
“姜少爷,该下轿了。”
其中一位带着黑金狐面的人附在喜轿的窗户旁,沉声催促。
纸窗甚薄,可以看见里面新娘的影子。
风姿绰约,暗香浮动。红盖头下,是小巧的下颌。
珠翠声清脆悦耳,里面的人动了。
一只白如温玉的手掀开轿帘,避开一旁接他下轿的手,轻飘飘地落了地。
姜弥一手握着喜扇的扇柄,心跳如擂鼓。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只能在几个车夫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向神龛靠近。
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姜弥分不清。
他只知道这是他第一世的葬身之地。
名门望族里的怪胎,从出生起就异于常人。虽是双生子,但弟弟聪慧过人,身为哥哥的他却是一个十足的傻子,十岁那年才会磕磕绊绊说一些简单的话。
十五岁那年家里来了个道士,说一年之后家中要有重大变故,重则满门抄斩,轻则流放偏远之地。必须要交双生子之中的一个嫁于南方小城里供养的邪神,用来以毒攻毒,以恶止厄。
这个二选一的抉择再简单不过,毫无疑问落在了傻子头上。
但是那时的姜弥是心甘情愿的。
那个道士没对他说实话,只是哄骗他说给他娶个漂亮老婆,吃喝不愁,远离家族不再遭受旁人白眼和欺负。姜弥用不太聪明的脑袋瓜想了一个晚上觉得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于是便答应了。但是那个白面道士没说拜完堂就会让随从把他杀了,尸体抛入神龛中,跟神做一对“亲密夫妻”,然后剖开他的心脏,献给他同门师兄炼剑。
第一世姜弥死后,灵魂在这个世界徘徊了一段时间。
他看着弟弟春风得意金榜题名,步步高升子孙满堂;看着拿着用他心脏锻出来的剑的天才剑士驱邪除恶,维护俗世欢乐,觉得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剖心的感觉真的好痛,他和“便宜老公”的婚床过于冰冷,姜弥就在疼痛和寒冷中安静地死去。
离神龛只剩一步之遥,姜弥停了下来。
“一拜天地——”
姜弥:不要。
姜弥握紧拳头,身体随之颤抖。他直挺挺站在那,后背的冷汗打湿华丽的嫁衣。
“姜少爷,不要误了时辰。”
身后的壮汉们互相使了使眼色,一左一右握住他的肩膀。
他咬紧牙,却抵不过压在他肩膀上的铁钳般的手掌。
“二拜高堂——”
姜弥想笑:这一世的娘生完他和弟弟就去世了,爹倒是健在,这会儿估计正醉倒美人乡呢。
身后的人压着他往北边的方向拜了拜。
腰弯下的那一刻,姜弥苦中作乐:按照我真实的岁数来看,我已经比这伪君子大了不少岁,这么拜下去能让他折寿吗?
“夫妻对拜——”
额间的汗水滚落下来,渗进眼睛里让姜弥痛的直眨眼。
这片红盖头是由真丝做的,轻薄一层,与肌肤触碰时是相当舒适的触感。
说来可笑,这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
姜弥透过红盖头,看着面前神像的影子,心里突然浮出诡异的念头:老公你能不能突然诈尸,就当我之前在你旁边睡了几年的补偿。一日夫妻百日恩,剖心真的很痛欸!
压着他的力道突然松了。
姜弥闭上眼。
“小少爷,对不住了。”
刻骨铭心的痛感并没有侵袭而来。
“呃……”
“这是怎么回事?”
“咳咳咳,救……救命?”
“啊啊啊——”
浓厚的血腥味从背后弥漫伴随着凄厉的尖叫声,折磨着姜弥的感官。他头皮发麻,僵在原地。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轻轻挑开他的盖头。
灯火阑珊,漫天的红色花瓣飞舞飘落,像是在为这场婚礼添彩,庭院里的红灯笼一扫诡异之前,温暖明亮。
不过更吸引人的还是面前一袭红衣的大美人。
眼睛像是冰封的湖面,眉宇间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鼻子小巧而挺翘,尖端有一颗小痣。
他身后的巨大神龛已经变了模样,另一半的藤蔓褪去,露出低眉善目的慈悲相。
大美人没束发,只是在额间系了一条镶着玉的抹额,然后草草编了条辫子垂在一侧,像一幅写意风流的水墨画。
“回神了。”
大美人薄唇轻启,气息浮动间,姜弥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冷香。
荀君意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小傻子,白面团子擦了点粉,用精致的外衣包裹着,看的人食欲大增。
此时,山间的精怪拎着礼物从正门鱼贯而入。
“恭喜恭喜,山神大人单身这么久,终于娶媳妇了。”鹿角小妖叽叽喳喳,顶着一篮子水果跨过门槛。
“哈哈哈哈哈,还是这么漂亮的小新娘,希望二位大人能喜欢我们送的贺礼。”山雀衔着一枝玉兰花,一只翅膀挂着祈福木牌,歪歪扭扭飞到院子里。
“新婚快乐,万年好合。哎呦,踩到什么东西了,碍事。”小狐妖一脸痞气,若无其事地将地上的四颗骷髅头一脚踢飞。
姜弥望过去时,只看见它爪尖上一点狐火和飞远的几颗火球。
“嗨呀,既然是成亲,怎么能不亲嘴呢。大人快亲一口给我们见见世面。”
“对呀对呀,不要害羞,我看那些人类成亲,磕完头就开始吃饭了,这多没意思。我们妖就得干点刺激的。”
双生兔妖一唱一和。
荀君意还没开口,姜弥先熟了。
红霞从脖颈染到耳尖,再到眼尾,眸光潋滟,让人移不开眼。
荀君意想到入梦前的触感,凑近了仔细看他的神情。
姜弥眼神乱飘,荀君意的突然凑近让他更无措了,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这具身体还是之前那样,因为不经常与人交流所以说话很费力气。
荀君意欣赏了一会儿,正打算放过他。
只见小傻子含羞带怯抬起头,抹了胭脂的唇动了动,小声请求:“相……相公,我是……初吻,能……能先不亲……亲吗?”
荀君意猛地坐起。
一旁被他裹成粽子的人不知何时一脚踢开了被子,像八爪鱼一样死死扒拉着他的身体。
荀君意惊恐的看着身下某处,然后把姜弥从他身上撕开,两手掐着他的腰,在保证与自己有三四十厘米距离的前提下,提着他穿过墙壁,把人塞进被窝里。
咚。
死孩子一脚把被子踢老远。
荀君意捞起被子,仔仔细细掖在他下巴下面,然后起身。
咚。
梅开二度。
荀君意重新给他盖上。
起身,抬脚,一半身体已经没入墙壁。
咚。
荀君意:拳头硬了。
他回过头。
这次是人滚到床角,离摔落在地只差毫厘。
荀君意闪身,握着姜弥的脚踝,把人移到正中央,然后将人裹成蚕蛹,手法娴熟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做了千百遍。
一道丝线从他指端钻出来,一圈一圈缠绕,最后在蝉蛹中间系了个大蝴蝶结。
荀君意大步流星原路返回,闪进浴室拨开冷水器。
冷冷的水流胡乱往脸上拍,荀君意大脑过载,试图理清思绪:首先它极大可能是我创造出来的,属于我的造物,我的造物等于我的子民,所以他需要尊称我为主人,当然不喊也可以我没有当便宜主人的爱好。其次我对情情爱爱还有那方面事不感兴趣,很无聊且浪费时间,甚至有点恶心。
然后……什么来着?
荀君意闭了闭眼。
“老公”“初吻”噼里啪啦攻击他的大脑。
荀君意恼羞成怒:死孩子没事瞎喊什么!
金乌西坠,落日熔金。
陶乐延扛起自行车进门。
“奶奶,今天做的什么饭?”
老太太从厨房出来,一边接过他的背包,一边笑:“瞧我们小桃这一嗓子,怪不得邻居都说,一听到你家小孩的声音,就知道你家饭做好了。”
陶乐延嘿嘿两声,黏在她背后当小尾巴。
清甜的香气萦绕在鼻尖,陶乐延双眼睁大,直勾勾地盯着厨房里的一大桌子菜。
桂花糯米藕,松鼠桂鱼,蟹粉豆腐,碧螺虾仁,樱桃肉,莼菜银鱼羹,排骨玉米汤。除了这些,旁边还放着几盘点心。
一猫一狗正窝在桌子下,对着菜流口水。
陶乐延擦擦嘴:我也要流口水了。
“你哥哥回来了,”老太太眉眼透着喜气,“家里还来了个新的租客,不用担心吃不完。”
陶乐延点点头,刚想说自己已经知道了,话到嘴边卡壳了一下。
他今天在学校一整天都跟梦游似的,总是想着早上那一幕,然后被不同的老师用粉笔砸脑门,被朋友笑话好久。
“别杵在这里了,上去喊你哥和客人吃饭。”老太太摆摆手。
陶乐延立正:“yes,da”
老太太乐了,眼角的皱纹绽开花:“跟奶奶拽洋文呢,我们小桃天才这次月考考多少啊。”
陶乐延倒着往后退,自信又张狂:“不知道,还没出,但是肯定是第一啦~”
“对了奶奶,客人怎么称呼啊?”陶乐延走道楼梯处才想起来这件事。
“客人姓荀。”老太太说。
“好嘞。”陶乐延呲着大牙傻乐。
噔噔噔的声音踩在木质楼梯上。
“这孩子……”
老太太一样一样把餐盘放进一旁的大餐盒里,拎起来走到院中央的石桌上。
陶乐延先是跑到挂着木牌的门前,拧开门把,看到床中间的一团,三步并作两步扑到那人身上。
“哥哥哥哥,起床吃饭喽,别睡了,奶奶做了好多菜,都是你爱吃的。”
“唔。”白茧里的人扑腾两下,没成功甩掉身上的重物,瓮声瓮气道:“知道了,我马上起。”
陶乐延满意了。
他起身,溜溜达达到隔壁房间,屈指敲门。
三声过后,门从里面打开了。
陶乐延:“荀……”
充满攻击性的漂亮脸蛋一半隐藏在门后,一半映在陶乐延的眼睛里。
湿漉漉的眼睫和半干的长发都表示此人刚洗过澡,可能刚从浴室出来。
小姐还是先生?陶乐延大脑无法思考。
“有事?”面前人蹙眉。
陶乐延:哦,是男的。
“荀先生,我奶奶做好晚饭了,你要下去吃吗?”陶乐延说。
“谢谢,我不饿,你们吃就行。”荀君意懒散地倚着门。
“好,好的!”陶乐延点点头,转过身噔噔噔跑到楼下水管处,旋开按钮,拘两捧清水扑到脸上。
陶乐延:老天奶,头一次见这么漂亮的男人。还好没嘴快,不然丢人丢大发了。
一旁灰白拼色满脸聪明相的狗本来围着他打转,水滴落在狗毛上后,立马跑开,跑到楼梯下面仰着脑袋看下楼的人。
姜弥走下来,弯腰摸摸小狗头,手指陷入柔顺的毛发中,让他有了几分实感。
姜弥:刚才做了个极其诡异的梦,梦里对着一个来路不明的漂亮大美人喊老公。这太可怕了,我应该是x冷淡才对。
“哥,你脸怎么这么红?”陶乐延甩着手上的水往这边走。
“嗯?”闻言,姜弥用手背贴了贴脸:好热。
“睡觉别盖那么严实,现在温度升高了,我看你裹得密不透风的,像是要把自己憋死。”陶乐延指指点点,给他哥找了个理由。
说到这里,姜弥更觉得奇怪了。由于他睡姿过于美丽,每次醒来被子要么在床脚要么在地上,之前还因此得了几次重感冒。他一直以为这坏毛病是改不掉了。
姜弥沉思:难道这是一个好兆头,我终于能正常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