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或可得到其他关键线索。
四家店铺的人在公堂上都或多或少说了对丹娥的看法。
针线铺的女老板说,丹娥是个清纯的丫头片子。
药铺的郎中和伙计觉得她是个来买药的年轻女客人。
粮酒铺的掌柜说她聪明孝顺,娶她的人将来肯定很有福气。
而点心铺的老妇说,丹娥是个「讨喜的孩子」,「很亲人,见谁都打招呼」。
白如依后来向程柏史都尉等人道,他以文为业,不免染上了一个习气,爱推敲字里行间之隐意,也就是俗话说的喜欢抠字眼儿。
老妪这两句话,在他听来,似是褒义,其实藏刀。
尤其后一句,用在一个少女身上,这少女更在不久前不幸遭人掳走杀害。这时候说她「很亲人,见谁都打招呼」,简直在暗示丹娥平素轻浮,不知礼仪不懂避讳,自招祸端。
按理说,她家和她的铺子离丹娥家很近,丹娥一家常惠顾她生意,而今姑娘遭逢不幸,怎的说不出几句真心实意的夸奖和场面话?
老妇这般年纪,做了多年买卖,若说她不懂世故,不会讲话,着实牵强了。
前一半堂审没得到太多关键线索。不过白如依有了一个想法,休堂时,遂让人将老妇家取来的点心端出,一一品尝。
尝到其中一块时,他得到了想要的关键。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丹娥,早春新枝上初绽的花朵一般的少女,美丽,单纯,善良,孝顺……能当得起世上最美好的词句。她提着篮子,像轻盈的云,从酒铺走向点心铺,走进蛇蝎布好的陷阱。
但她的篮子里有一件物品,仿佛一缕丝线,待查案的人留意到,便会显出微光。循其指引,即能找到凶手——
那瓶酒。
丹娥为了孝顺父亲,用自己的私房钱买的好酒。
明州特产,金波酒。
白如依嗜酒,他久闻明州金波酒的大名,到城中后遍尝各酒肆秘酿,更知金波酒的配方和酿造方法。
金波酒北方与南方皆有。北地的河间府、邢州、代州,江南与川地的明州、洪州、合州所产的金波酒尤为出名。
各地之酒口味有别,酿造方法亦不同。但金波酒有滋补功效,酒中必须的几味材料,全天下一致——
木香、川芎、白术、官桂、附子、瓜蒂。
只是不同地区,不同酒坊,酒中这几味用料多少有些差别。
明州多水湿润,所以明州金波酒中,白术、川芎、官桂三味用料颇多,可祛燥湿、调阴阳、健脾补气。
官桂与白术都有特别的香味。
丹娥打的这瓶酒是新酿的金波酒,酒味尚未十分醇郁,配料独特的味道尤其明显。
官兵随后在老妇家的厨房里搜到了未用完的酒。
老妇没舍得丢弃此酒,只销毁了酒罐,将酒装在自家瓦罐里,拿来做点心,被白如依尝出。
她先辩称这是自家私藏的酒,史都尉遂请来数位品酒行家,鉴得确实是新酿的酒,与那家粮酒坊里的酒绝对是同一批酿出来的。
刚好这酒是一家新酒庄所酿,跟粮酒坊老板家有点亲戚,酿的头一批用料尤足,除了这家粮酒坊外,只供给了几家酒楼,做铺货探路之用。
粮酒坊掌柜作证,老妇一般不在他家买酒,都去市集买廉价水酒或酒酿回来做点心,最近更没买过酒。
那几家酒楼都是吃饭时点酒饮用,不会让客人带酒出酒楼。
老妇根本不可能买到。
白如依又试探小捕快袁恪,觉得他确实不像帮凶,史都尉先找一静室,与他谈话。
稍一问,袁恪便坦诚道出自己确实将图册内容告诉过未婚妻香芷。
袁恪未来的岳家荷家与丹娥家郑家是近邻,住同一条巷子。丹娥还有个妹妹,名叫翠娘,与丹娥系双生姊妹,家人常喊她两人阿丹小翠,两人外貌相似,性情殊异。丹娥温柔娴静,待人容让和善。翠娘活泼伶俐,但掐尖要强,嘴巴也不甚饶人。
袁恪未过门的娘子香芷与丹翠姐妹同一年出生,香芷比这对姐妹大了几个月。三人从小常在一起玩耍,相貌都标致出众。小姊妹之间,既嬉闹亲爱,时常也比一比穿戴打扮,针线女红。
锦华庄的蝶花布料时兴,城中女子人人都想有一件蝶花裙,香芷与丹娥翠娘亦十分心爱。可两家都是寻常人家,平时给不了姑娘太多钱花用,锦华庄的蝶花绢料虽算平价,对她们来说也不是小数。三人遂边省吃俭用边接些针线活计攒钱。
丹娥和翠娘姐妹一起攒钱,本以为肯定比香芷攒得快,哪知袁恪突然送了香芷一块蝶花料,香芷自然开心,丹娥翠娘难免羡慕。
香芷用这块布料做了衣裙,穿上与袁恪去看灯,迎面遇见了小翠。小翠看出香芷的裙子并非锦华庄的蝶花料,不禁出言挖苦了两句,香芷也不以为意。
袁恪重新买了锦华庄的蝶花料送给香芷,这件事自也一直记得。但他不太分得清丹娥和翠娘姊妹,待在衙门看到那本图册,一看第十位美人,模样有些眼熟,旁侧题着姓名:「郑氏丹娥」。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暗想,怎会这么巧!姓也是对的。
可那家有两个姑娘啊,为什么只画了一位?
袁恪只知道那两个女孩叫阿丹和小翠。明州城内,郑算大姓,他记得岳家所在的那一带有好几家姓郑。丹翠在女子名中亦常见,阿丹是否真是图册中的郑氏丹娥?他怕认错,正犹豫着,有其他捕快先开口,说认识图册中别的少女或少女的家人,他跟着将郑家姐妹的事说出。
众捕快当即讨论是否告知这些少女的家人,并派人手保护。
但他们不确定这本图册是否凶手所绘。册中有十几位少女,即关系到十几户人家,城内已被凶案搅得人心浮动,督帅府才会破例暂管。倘若贸然告知这些人家,万一滋生事端,图册又是假的,将如何收局?
于是捕快们便决定暂不告知,先暗暗盯着这几家。
史都尉将其他捕快叫来询问,证实袁恪所说属实。
州衙当时的人手不太够,袁恪未来的岳家恰好在附近,便让他先盯着郑家的动静。
袁恪接到命令,寻思自己若公然在未来娘子的闺中密友家附近转悠打探,忒不合体统,遂想了一计,先去了荷家,问香芷:“ 常和你一起玩的那对姊妹,那位叫阿丹的姑娘,大名可是丹娥?”
香芷道:“是呀,你怎的突然问起她?”
袁恪道:“衙门里户房吕叔未来的亲家盖新房占了邻家的地,两家打起来,吕叔没帮他亲家,两家也崩了,亲事吹了。吕叔被吕婶骂得好几天回不了家,睡在衙门。我忽想到,你邻居那两位姑娘,年岁正和吕家贤弟相近。”
香芷抿嘴笑道:“你倒会操心,这事都管。阿丹和小翠都没许人家呢。婚姻乃第一大事,你可不能坑了她们,吕家家世如何?吕公子人品好么?”
袁恪道:“吕贤弟知书达理,斯斯文文的,人品再好不过。吕叔更是好人。吕婶爽利脾气,上回咱们一起看灯,我看阿丹姑娘说话行事,跟吕婶可能性情相投。”
香芷啊呀一声:“咱们遇到的是小翠,阿丹的妹妹。阿丹和她妹妹不一样,性子软善贤淑。如那位公子如你所说,是位斯文端正知书达理的君子,与阿丹确实相配。但未来婆婆若忒地厉害,只怕阿丹会挨欺负。”
袁恪道:“吕婶性子直,人其实挺好的。如此我先和吕叔委婉说说?若他们有意,自会托媒人。”
香芷正色道:“先说好,你别光看着那位吕伯父的面子。阿丹和小翠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好似我的亲妹妹。你真想做媒,必须得是好人家!我这边也和我娘露点口风,让她稍微和阿婶提提,郑叔郑婶好先去查查那家。”
袁恪又将话题带回想问的地方:“我前日见小翠姑娘说话带刺,以为你们不甚和睦,没想到这般友爱。”
香芷道:“小翠就是这个脾气,她仗着和我熟才这样。姊妹们之间,哪能字字句句计较。我也常说她,同她玩笑。你们男子可不懂我们这样。”
袁恪道:“确实不懂,我还想这姑娘若一向如此,可能没少得罪人。她姐姐跟她长得像,说不定有分不清她俩的人,被妹妹怼了,恨上姐姐。”
香芷诧异:“你怎的这么说!”
袁恪忙道:“是办差多了带出的毛病没留神又犯了。我们衙门查的许多凶案,起因都是言语致祸,初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方或双方言行不当,或嘴不肯饶人,或这个白了那个一眼,那个啐了这个一口,两边火都压不住,竟成凶案。是了,说到这里,近来城中不太平,你也多小心。天晚了莫单独出门,别往僻静的地方去,少同不认识的人说话,若觉得见着附近有可疑的人,就同我说。”
香芷嫣然道:“晓得了。”
袁恪尤未放心,又拉着香芷的弟弟询问叮咛,曰最近城中不太平,你姐姐若要出门,你就同她一块儿,若瞧见有什么可疑的人转悠,立刻跟我说。
史都尉将香芷一家传到衙门,分别询问,证词与袁恪所言相合。
因香芷与袁恪是未婚夫妻,两人在荷家谈话,一向在院中等敞亮处,香芷的祖母或母亲不远处针线陪伴。这一番谈话亦是在院内,香芷的母亲李氏身在附近。
李氏道:“民妇一旁听得一言半语,他老提郑家那两位姑娘,民妇还有些多心……”
袁恪与香芷自幼订下婚姻,因袁恪父亲过世,三年孝期未满,两人才没成亲。
郑家的两个姑娘都很漂亮,李氏恐袁恪见了郑家姐妹,活动其他心思,留神再听,却又不是。她尤不放心,见袁恪把幼子拉到一边说话,待袁恪走后,立刻叫来儿子询问。
香芷的弟弟亦作证道:“恪哥只说城里不太平,让草民留意着些周围,多跟着姐姐。我娘也问过这事。”
香芷更流泪道:“他那天讲这些,民女心里有点疑惑,当时猜,他该不会在查什么案子吧。是不是那个命案跟这片儿有什么牵扯?万没想到,这么巧……”
万没想到,就是这么凑巧。正是这一日的傍晚,丹娥走出了家门,再也没回来。
丹娥出门迟迟未归,郑家慌乱开始寻找。
荷家也被惊动,与邻里们帮忙找人。
夜越来越深,郑家已在猜,是不是被之前杀女孩的凶手掳去。丹娥之母乔氏哭得死去活来,恨自己不应该想着就出门几步,无碍的,让闺女独自出门。
香芷触动心思,暗忖,怎会这样巧?立刻让弟弟去找袁恪。
袁恪得知,即请人去衙门报信,自己先赶到郑家。
香芷的父亲及两位兄长都帮着郑家去街上找人了。香芷与李氏在郑家劝解乔氏和小翠,帮忙照看。
见袁恪到来,香芷立刻将他扯到一旁。
“你同我讲实话,下午你突然提到阿丹,不是想帮她作媒,而是有别的事吧?是不是你们有什么线索,是不是她早被人盯上了?!你为什么不实说,不让她们家有点防备?!”
袁恪向史都尉供认:“卑职当时也觉得惊诧,怎会如此凑巧!思量事已发生,说出来可能香芷想起什么线索,就说了实话……”
他对香芷道,确实是,查到一本册子,可能是犯了那一串案子的凶手所画,其中就有郑家的姑娘。但事关机密,不能外泄,白天才那般问。你想想,近来这对姐妹是否与人结怨?她们有没有同你提过什么可疑的事?或你见过什么可疑的人?特别是跟布有关的。
香芷当时懵住,问,什么叫与布有关?心里乱得很,想不起来。
袁恪于是道:“这姐妹俩是不是也买了蝶花布料做衣服?她们为了这个,有无跟旁人斗过气?那册子上特意画了郑姑娘穿着蝶花布料的裙子,还要用布勒死她。”
香芷哭道:“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得问小翠或郑婶呀。”
但当时衙门的其他人未到,袁恪不能擅自向郑家透露衙门已知案情,也不能私自问供。
他只能再问香芷:“你仔细想想,或是否有人心仪她们姐妹,甚至谈婚论嫁没谈成之事?尤其近几个月。画上还指责她品行不端,必有缘故。”
香芷摇头:“我想不起来,你去问小翠或郑婶。”
袁恪无奈:“须得等衙门的其他人,特别是我们头儿到了,才能问。我跟你说都已是不对了。”
待到衙门的人赶到,天已快亮。
袁恪与其他捕快忙着找人,暂未多提此事。
袁恪又对史都尉供认:“卑职以为,我只问过香芷,她确实没对旁人说。且后来衙门验尸证明,卑职跟香芷说这件事时,郑家姑娘已经不幸被害了。如此,肯定与我们无关。”
偏偏就有关。
之后,有多名邻里作证,点心铺的老妇当时就在郑家,一副热心模样,帮忙找寻丹娥,安慰丹娥的母亲乔氏。
巩乡长又疑惑开口:“恕某斗胆,说一点愚见,这么算算时间,确实对不上哪,点心铺的老妇听到这件事的时候,那女子已经被害了,尸体也藏在泔水车里运走了,都该被拖进那个宅子里了。怎么还能按照画册布置?”
桂淳拱手:“乡长犀利,此妇在公堂上亦是如此辩称的。”
史都尉再开堂,审问点心铺老妇万氏。老妇于公堂之上大哭。
“酒是老身在路边捡的,旁人看我老太太可怜给的不行么……有酒就说我杀人,有无王法,讲不讲道理!冤枉啊啊啊,苍天,死妮子死了还得害人——老身一个孤苦老妪,为何要杀郑家姑娘?”
史都尉沉着脸一拍惊堂木:“抬进来!”
几个小兵抬着一个特制担架进了堂中,担架上躺着黑黑一坨,勉强可见人形,散发刺鼻恶臭,被绑带固定于担架上。
见到老妇,那人蠕动了一下,嗬嗬道:“娘,娘,这是哪,咱回去,丹娥哩,我要丹娥跟我困觉。”
史都尉示意左右暂时将老妇封住嘴。
白如依走到担架前:“混扯!你是何人?丹娥乃我未过门的娘子,休要胡说八道!”
“不是你的……”那人又蠕动一下,“丹娥是我娘子,我俩要洞房了,要有小宝宝了。”
白如依冷笑:“凭仁兄你?恕我请教,丹娥有块胎记,在左肩还是右肩?”
那人竟又嗬嗬几声:“你诈我哩,我知道。丹娥身上哪有胎记,她比我娘做的奶冻还白又滑,只在左胸下有颗痣,绿豆粒那么大……”
满堂静默。
白如依神色沉重,向天一礼:“郑姑娘仙灵在上,在下为取案犯口供,如斯谎称,冒犯有损姑娘声名,望请宽恕。”再长揖三次,向堂中道,“白某与郑姑娘从未相识,方才所言,句句为假,只为取证,请都座责罚。”
史都尉示意白如依先退到一旁,命人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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