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天后的酉时,辛羽在青林县季明府的书房摊开证物。
烛火摇曳,季明府紧锁着眉头,翻阅着名册和账目,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缓缓移动,看到赵子秋写给陆守业的密信后久久未发一言。
“原来...”他喉头滚动,声音嘶哑得不像话,“恩公的血脉竟还存于世。”季明府眼含热泪,快步走至辛羽面前,紧紧握着他的双手,情难自禁。
辛羽不明所以,“大人此言何意?”
辛羽被季明府突如其来的泪光震住。
季明府手指死死攥住他的手腕:“二十年前西北官道上,你可知道庄太医的金针救过多少必死之人?”
祐宁二十二年深秋,西北官道上,一队囚车在寒风中艰难前行。
十三岁的季明府蜷缩在最后一辆囚车的角落,单薄的囚衣早已被霜露浸透。
他抱紧双膝,试图抵御疟疾发作带来的阵阵寒意。父亲季鸿儒在隔壁囚车里,已经三天没有动静了。
“秋册之争...”季明府喃喃自语,齿间不住打战。三个月前,父亲不过是堂上纠正了户部秋册中田亩数,怎会落得满门流放的下场?
“晦气东西!”押解官差猛地掀开草帘,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再咳一声就把你扔出去喂狼!”
刺骨的冷水让季明府眼前发黑。
恍惚间,他听到官差们在议论:“听说太医局的庄修大人又到琉国了...”
囚车突然急停。
季明府被甩到栏杆上,额头撞出一道血口。朦胧间,他看到官差们齐刷刷跪在路边。
他努力聚焦视线,只见一队华盖马车缓缓驶过。为首的马车上,青布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露出半张清癯的面容。
那人眉头微蹙:“西北苦寒,这些老弱病残如何受得住?”
“庄大人有所不知,”押解官赔笑,“这些都是秋册案的要犯...”
庄修的目光如寒潭秋水扫过囚车,却在掠过季鸿儒苍白的面容时突然凝滞。曾经意气风发的户部主事如今形销骨立,囚衣领口露出的锁骨处,赫然烙着“秋册案犯”四个黥字。
庄修修长的手指突然攥紧车帘。
“大人?”随从轻声催促。
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平静,手指着季明府,“这少年发疟疾,再不医治,命不久矣,”手中金针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且慢!”押解官横刀阻拦,“朝廷要犯...”
“要犯?“庄修轻笑,“皇上并未要他命。”
囚车内,季明府混沌的视线里,只见那袭青衫拂过铁栅,三根银针刺入耳后穴位时,季明府疼得浑身痉挛。但紧接着,一股暖流从针尾涌入,驱散了盘踞在骨髓里的寒意。
季明府抓住庄修的衣袖:“大人!我父亲他...”
庄修望向隔壁囚车,季鸿儒枯槁的手腕从栏杆间隙垂下,指甲已泛着青灰。
“生死有命。这药能保你无恙,保重”,他收回目光,将瓷瓶塞进少年手中。
三年后,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他在戈壁滩遇见庄修,鲜血在青衫上洇开大片暗色。
官道尽头烟尘滚滚,一队黑衣刺客纵马追来,刀光映着沙雨,杀意凛然。
待尘埃落定,只在沙地上留下蜿蜒发黑的血迹......
季明府想起那个夜,他的心仿佛被揉捏的粉碎。
书房里,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
季明府起身至里间,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铁匣,上面布满奇异纹路,匣面凹陷处形似人手掌,与父亲留给他的匣子一模一样,非庄氏血脉不可开启。
季明府低沉地说:“这个铁匣是庄大人匆忙间交予我,说后人自会开启。”
辛羽盯着那凹陷的掌印,指尖微微发颤,他问道:“这铁匣……先祖父可曾告知,里面藏着什么?”
“庄大人当日所托......”他闭目深吸,再开口时每个字都似从齿间艰难挤出:“似是书稿......”
他突然压低声音:“老朽这些年...总能听见里面发出纸张摩挲之声...”
话音未落,铁匣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嗒“响动。季明府的眼皮猛地一跳,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抚上左腕,话音戛然而止。
辛羽不动声色地将铁匣收入怀中,“大人厚恩,晚辈铭记。”辛羽抱拳行礼,眼角余光却瞥见季明府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腕有一道隐约可见的疤痕。
季明府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慌忙拉下袖口,脸上的皱纹堆出慈祥笑意:“物归原主,老朽心事已了,也算不负庄太医当年活命之恩。”
季明府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或许此匣...能解庄大人临终之惑。”
辛羽闻言,心中一动。
此时窗外传来瓦片轻响,似有夜猫掠过。
辛羽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季大人”,他放下茶盏,声音轻得几乎融进烛火的噼啪声:“您怎么会回到此处?”
话未说完,只见季明府执壶的手蓦地一颤。
辛羽注意到季明府抚腕的指尖正死死抵住那道陈年疤痕。
“皇恩浩荡啊...老朽这把骨头...不过是圣上需要个熟悉旧案的人罢了”,老人喉间溢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叹息。他面前,仿佛又浮现了黄土路上那蜿蜒的血迹。
季明府似是不愿再提及旧事,转而从案上取过名册,指着上面的墨迹说道:“本官查过户房黄册,过去二十年,装窑之人与这本名册上的完全一致。照你所讲,这些年都被送入官窑?”
辛羽的指节叩在青瓷茶盏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官窑...”,烛火随之明灭不定,“不是烧瓷,是在炼人。”
他指尖轻轻地点在某页朱砂勾画的地方,“......共耗药人九千余具,朱批注:骨釉成器,天下无双。”
那“天下无双“四字扎得辛羽眼底生疼。
当日他偷偷潜伏在官窑地坑里,亲眼看到那些老者被窑工蛊惑,饮下“长生引”,临死前还痴笑着歌颂皇恩,辛羽通过气味,辨认出这药汁里琉国赤血砂混生灵花,饮下如登极乐。
话音未落,窗缝突然刮入一阵凉风,将记忆里的甜腥气息一起送入室内。
刀刃刮过血肉的‘咯吱’声黏连不断,随着血肉滴落入釉池,溅起点点血花,转瞬被泥浆吞没...辛羽盯着自己颤抖的手,蓦地想起被监窑官的弯钩刀划过赵子秋喉咙时,赵子秋的血也是这样喷溅而上,老人喉间‘咯咯’的抽气声,竟和那刮骨取釉的声响一模一样……
“后来呢?”季明府嗓音嘶哑。
辛羽脸色惨白,想起来运窑车里未烧尽的人骨,刮下来的骨头当作柴火在高温窑火中变成了粉末。而心口血全部被收集在一个个瓷瓮中。官窑最深处的密室里,青釉的甜腥味与血肉腐烂的气息交织,深深地印在了辛羽的记忆中。
季明府瞳孔骤缩,嘶声问:“……这些血瓮,究竟要做什么?”
“心口血……”辛羽喉结滚动,“全部被收入瓷瓮,我不晓得做什么用,但那些瓮……”他记得上面都贴着黄符。
季明府闻言,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跳起,茶汤溅在账册上,晕开一片暗红。
“荒谬!“他怒喝一声,须发皆张,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窗外风声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窑口徘徊时的哭嚎。
老者抠着太师椅扶手上的一道刻痕,“三年前,童男童女莫名丢失,子秋发觉异常,暗中进行调查,却意外发现装窑老者实则被献祭于青窑。那日他突然出现,带给我这些名册,里面记录的装窑人数与青瓷产量严丝合缝。哎,只是没想到,他竟........”
“所以赵大人的死......”辛羽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季明府颓然靠在椅背上,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发现得太多了。”
“那赵大人可还有交代什么?”辛羽着急询问。
季明府颓然靠在椅背上,“子秋告知他找到了庄修后人”,他喉头滚动一下,“我当即派了最信任的差役去接应……可差役回报说,你们的房屋早已焚毁.....仅留下一地焦土。”
辛羽指尖一颤,看来血英卫和周娘子真将自家房屋掘地三尺。
“瞧我这记性!”季明府突然双手拍向大腿,起身从案头取过一本书册,将一张泛黄的皮纸抽出,指尖在展开时微不可察地发抖:“这是子秋当年留下的……看似一张地图,只说若是你前来,务必交于你。”
辛羽起身接过,一阵若有若无的乌羽玉汁的酸涩气息隐约传来,皮纸上的几道新鲜折痕在烛光下无所遁形。
辛羽就着烛火仔细查看,发现上面只有零星线条勾勒的路线图,却并未做任何注释,但某处岔路口,一道朱砂后添的细线艳如凝血,明显是新近才填上去的。
他心下生疑,却并未多言,随即起身向季明府道别。
“且慢!”季明府站起身,“你孤身一人,打算去往何处?不如暂留府中,待我安排几名得力之人,助你一臂之力。”
辛羽抬眸看向季明府,发现他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急切。
“多谢大人厚意。”辛羽将皮纸收入怀中,“但此行凶险,晚辈不敢连累您。”
“稍等片刻”,季明府挡住辛羽,说话间,一仆人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包裹。季明府接过后交给辛羽,眼中泛起水花:“里面是一些换洗衣物和银两,路上总有个照应。”
接着他长叹一声,“活釉一事,还需继续取证,此事牵连甚广,你务必要谨慎行事。若证据确凿,拼上我这把老骨头,也定要还天下一个公道!”最后二字咬得极重,像在说服谁,又像在赌咒。
羽看着季明府泛红的眼眶和颤抖的双手,胸口突然涌上一阵暖意,“或许是自己多虑了?”
他郑重地向季明府道谢后,转身离去。
清儿还在客栈等他,清儿固执的不肯留在季府,也罢将清儿带在身边总归放心一些。
辛羽万万没想到,在他刚到季府,清儿便出事了。
客栈的油灯忽明忽暗,窗纸上映出清儿晃动的剪影。
她正用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反复练习牵丝诀的招势,“牵丝诀第一式,缠丝手。“清儿低声念着,用茶水在桌面上勾勒出复杂的线条。茶水很快蒸发,她又重新画过,一遍又一遍,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尽快学会克制傀儡丝的手法,找周娘子报仇。
樊楼那日的记忆如毒蛇般缠绕着她的心脏,无形的傀儡丝仿佛又勒在脖子上,清儿抚摸着脖子处的一道伤痕,心狠狠揪了起来,清儿攥紧拳头,咬牙自语:“周清宜,迟早一日,我要挖了你的心肝......”
桌上的铜镜映出一张陌生少年充满仇恨的脸,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唯有那双杏眼还留着几分她自己的神采。
清儿指尖轻轻抚过脸颊,易容药膏已经完全干透,摸起来和真实皮肤无异。
辛羽给她易容时,手指上沾着易容药膏,在她脸上轻轻涂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尖:“清儿现在像花木兰。”
“花木兰是谁?”她眨着眼问。
“是个女英雄。”他嘴角微扬,指尖在她眉骨上一勾,“能骗过千军万马。”
想到此,清儿莞尔一笑。
我是女英雄,能帮辛羽哥哥做事了呀!
那夜在官窑外,清儿穿着粗布衣裳,戴着斗笠,手中的七星灯笼已经准备好,只等辛羽的信号。
远处传来一声狸猫的叫声——约定的暗号,清儿她立刻点燃灯笼底部的引线,踮脚放飞。谁知一阵怪风吹来,她着急拽着下坠的灯笼,火星溅到她的刘海上,发出焦糊的气味。
所幸灯笼如愿在官窑上空炸开,烛火引燃“焚心散”,从空而降。想象着窑工沾染药粉,浑身刺痛四处逃散的场景,清儿便忍不住开心。
辛羽哥哥是在乎自己的吧?清儿心想。当辛羽看到她刘海被烧焦时,一把拽着她,声音罕见地发颤:“清儿,若这灯笼有闪失,你……”
“可它帮你脱身了,不是吗?”她裂开嘴开心笑着,“爷爷说,良善之辈自有天助。”
想到此,清儿的手拂过心口,那里心跳突然加快。
清儿没注意到,窗纸上一个竹管,正从窗外缓缓探入,一阵烟雾徐徐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