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儒:“老师,我家里人不支持我留学。”
“这些都是你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你管他们干什么?我的科研经费就是再供十个学生去都不在话下,”马允森气得眼角抽抽,“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我信誓旦旦向他承诺说你去,结果你转头就给我使这么一绊子,让我成了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王玉儒小心地喘着气,不作声。
曾经他听到这些话或许会感到愧疚或自责,但现在,明白这个世界的运作逻辑之后,没了滤镜,这些话就变得无聊和可笑。
也许是王玉儒病焉的态度起到了作用,马允森耍完一通脾气后,还“好心”给他台阶下:“得给我反馈懂不懂,不要自作主张,凡事都要和我商量。”
王玉儒慎重地点点头。
“这样,我的损失就不让你赔偿了,你下午去帮我办个事儿。”
眼皮变沉重就是在一瞬间的事儿。
王玉儒早有预感,下午不会是挨批这么简单。
马允森从腰带上取下钥匙,打开了办公桌最右下的那层抽屉,拿出来一个皮夹包。
“下个月咱院的领导班子就要换届了,”马允森把皮夹推到王玉儒面前,“帮我拉拉票。”
王玉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马允森打开皮包,摆出一排购物卡,看到眼前这幕,他大脑哄地一下原地爆了。
“这六张,是两万额度的,给院长副院长还有两个书记,剩下的我等会给你个名单,你帮我给送过去。”
王玉儒的诧异转瞬即逝。他几乎立刻就接受了送礼这件事情的存在,也几乎是瞬间就接受了自己同流合污的事实。
“好的老师。”王玉儒收起桌上的卡片。
“这方面的东西应该就不用我再教了吧?找没人的时候给,得说清楚是我送的,但是不要提关于竞选的事儿,就说谢谢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对我的关照,”马允森喝了一口茶,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王玉儒的眼睛,“你给我办事儿,其实也是为了你自己,咱们的团队壮大起来了,你也是受惠者。”
他谆谆善诱的样子,充分展现了什么叫做喜怒无常。
“知道了老师。”王玉儒拿着皮包,灵魂出窍一般游荡出马允森的办公室。
送礼并不是个好差事,他一下午来回辗转了十几趟,才基本上把所有卡片都送了出去。
除了两个坚持不收礼的导师外,大部分人都心安理得地爽快接纳。而且层次越高的领导越会给自己找理由,比如院长说的就是:“按理说我不能收这个,但我不收下,你回去给你老师交代起来也很为难。”
把剩下两张卡还给马允森,又听他阴阳怪调骂了一会,今日任务终于完成。
脑壳里烧了香似地云雾缭绕着,隐隐作痛。
他看了眼时间,六点钟。
烟熏雾缭的思绪被吹散,遂后浮现出翟悉的身影。
他打开手机看了看,王宇在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里说快到十八中了,看样子翟悉还在收拾行李,他这会儿闲下来也没事,正好去帮帮忙。
中学里处处都洋溢着汗臭和脚臭的味道,从校门到翟悉教室这一路,王玉儒和许多的高中生擦肩而过,闻到的都是这样一种酸臭和糜烂的体味。
快到高三九班门口时,他看到了翟悉。
他弟正把柜子里的书往编织袋里塞,他走过去,帮忙把编织袋撑开。
翟悉转头看到他的那一刻,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哥你来啦!”
王玉儒嗯声:“来帮你收拾东西。”
“我还一直在想你是不是不来了。”翟悉笑着,把写满笔记的辅导书一沓一沓放入编织袋。
“忙完就来了。”王玉儒怕翟悉碰到头,抬手把他头顶的柜门轻轻合上。
一个袋子很快就装满了,王玉儒又搓开了个新袋子,翟悉把做过的试卷捆起来往里塞,怼了几次进不去,停下来歇口气,结果一抬眼发现王玉儒近在咫尺,于是转而聊起了八卦:“诶对,余停那小子,表白成功了,小两口现在去操场上溜圈了。”
王玉儒愣了愣,想起来咖啡厅表白就是今天中午才发生的事情。
他笑了笑:“那挺顺利。”
“两情相悦嘛,那女生本来就喜欢他,”翟悉挑唇而笑,话语里带着几分自得,“我在这方面看的可准了,哥,你们组下次有团建的话捎上我,我去帮你探探,哪个女生对你有意思。”
“算盘打得太响了,”王玉儒顿了顿,“你是想去找我师哥吧?”
“我就是去找他你也管不着我了,”翟悉超自豪地说,“我都高中毕业了!”
王玉儒笑着摇摇头:“没要管你,你自己把握好度就行。”
“哈哈哈我解放了……”
翟悉笑咯咯地退后一点,继续收拾那些属于青春的废品。
最后书本整理了四个袋子,翟悉和王玉儒各扛两袋,楼梯没下几层翟悉就把麻袋撂地上,系上口,用脚踢着让它自行往下滚。
“你试试这样,”翟悉发现小妙招忍不住马上跟王玉儒分享,“既省时又省力,我们聪明人一般都这样搬书——”
他一脚把编织袋蹬出来了个窟窿,袋子里的书像仙女散的花,撒在楼梯道上,就像是这三年留下的痕迹那样,密密麻麻又细碎无章。
翟悉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混乱情景。
忽然间,他破口大笑起来。
明明是意外的麻烦,王玉儒都已经开始替他犯愁了,但翟悉却笑得那样欢畅肆意,像个烦恼破壁机。
王玉儒不太懂他的笑点,但却也会莫名地,跟着牵动了嘴角。
“要是妈在这,肯定又要说我聪明过火了,”翟悉笑得直不起腰来,他撑着膝盖,半转上身回看王玉儒,“你过来帮我捡一捡啊,就知道在那站着笑我。”
“没笑你。”王玉儒放下肩膀上的麻袋走过去。
蹲在台阶上捡书不舒服,翟悉干脆一屁股坐地上,一边整理一边偷笑,就好像高中毕业真的是件乐不可支的欢愉事,想想都能笑醒的那样。
“诶,哥,”翟悉用书本拍了拍王玉儒的头,“你看。”
王玉儒抬头看着他。
只见翟悉手里拎着那个被踹破洞的编织袋,使劲拽了拽,然后袋子直接散架,翟悉越扯越乱,最后直接扯成了一团爆炸的拉菲草。
“哈哈哈哈哈哈……”
翟悉自顾自地笑倒。
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笑,但王玉儒却听见了自己清脆的笑声,在空荡无人的楼梯间里回荡。
他坐在低几层的台阶上,仰面看着那个笑得东倒西歪的男生,一些从没有过的惬意沿着神经蔓延到四肢百骸,让紧绷了二十多年的肌肉松弛下来。
晚阳透过防盗窗,盖下一片囚笼似的温黄。
王玉儒突然觉得,这一年的夏天,似乎只要有眼前这个场景,所有的麻木就都可以被鲜活抵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