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学校路上石未央靠在高铁座位上闭了闭眼，这几天在山里的生活和学校节奏完全不同，那里安静、简单，而现在，她要重新回到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
手机屏幕亮了，是研究组的群消息。
【胡教授】：今天下午两点半，B栋302组会，记得带好各自的阶段资料。
她知道。
每次组会都不是什么好打的仗，今天也不会例外。
组长站在讲台上简单寒暄了几句，然后轮流上前汇报。轮到她时，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石未央站起来，脚步并不迟疑，只是掌心微微有些出汗。
然而，即使再努力控制，某些东西依然无可避免地弥散开来。
底下的人早就没在听，她们交头接耳，偶尔压低嗓子笑一笑，有的人抱着胳膊，脸上写着明显的不屑。
石未央却依旧一丝不乱地讲完了自己准备的内容，她的报告中详细介绍了自己近期的研究进展，以及对接下来工作的一些设想，虽然她做足了准备，然而胡教授的质疑如预期般迅速而犀利的传来。
“嗯，未央啊。”胡教授微微抬头，手指在报告上轻轻滑动。“态度是挺认真……不过呢，问题还是不少。”
“尤其是你选的这个方向，‘数字技术对空间叙事的影响’。听着很新颖，可惜做得还是太浅。”
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稿，“先说背景部分，概念堆砌太多。你把‘参数化设计’、‘生成式空间’、‘叙事性结构’三个概念并列放在一起，想表达什么？这三者之间的逻辑关系你说清楚了吗？”
“再看案例分析。”胡教授往后翻，“扎哈·哈迪德的MAXXI美术馆、Bjarke Ingels Group的8House，还有那座日本住宅，这些当然都是有空间叙事特征的案例。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把它们拼凑在一起，理论框架支持得起来吗？”
他把稿子轻轻放回桌面，换了一种更随意却更锋利的语气：“你知道分析建筑最怕什么吗？就是光看形体不看逻辑。你的分析几乎全是空间语言的描述，却没有任何机制性的判断。”
石未央沉默着，没有抬头，指尖几乎要捏碎本子，会议室里短暂的停顿里，陈教授清了清嗓子。
他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子，语气温和：“胡老师，我倒觉得，未央今天的思路，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胡教授挑了挑眉，没说话，只是把头侧了下，做了个“请讲”的姿态。
“确实，在方法细节上，她还可以做得更扎实些。但探索数字技术与空间叙事的关联，这本身就是一个新领域，参考体系还在构建中。对于一个刚进入课题的学生来说，我认为她已经在努力地搭建起自己的框架了。”
他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带着绵密的力道，像是缓缓推开压在空气上的那一层厚重。
“至于案例和方法部分，我也看了她前期准备。她选择的建筑虽然在边界定义上还有待完善，但在叙事性空间体验上的观察，是有自己角度的。”
胡教授笑了笑，脸上的表情介于不以为意和稍带不悦之间：“陈老师当然是了解自己学生的。那我就多嘴了。”短短一句话，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揶揄。
陈教授却像没听见似的，依然温和地笑着：“未央接下来还要继续打磨，尤其是数据部分，不能停留在描述上，要多做严密推演。胡老师指出的问题，很有针对性，年轻人嘛，改着改着，就成熟了。”
话音落下，胡教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石未央目光无声地落在陈教授身上。他并没有看她，只是低头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像是不动声色地给她留一条体面的路。
“谢谢老师们的意见与指导。”
组会继续推进，如一条被短暂搅动又迅速归于平静的河流，只是河底的砂石，已悄悄翻涌了一层。
组会结束后桌椅摩擦声、纸张收拢声此起彼伏。石未央走得很慢，一眼扫到角落里急着收拾的莫雯雯。
“雯雯。”她叫了一声，“你换号了吗？我发你消息你没回，我今早才回学校没来得及去找你。”
莫雯雯顿了顿，没有立刻看她，而是把包拉链拉上，“没换啊，一直是那个。”
石未央张了张嘴，没接上话。上一条信息还停留在几天前，是她把比赛报名通过的页面截图发给了莫雯雯，底下附了句【过了！你看看有没有空一起去！】
但再没有回应。
“我看到了，”语气平平，不像是恭喜人的样子，“挺好的啊，祝贺你。”
石未央听出了奇怪的语气，但一时又不知该从哪里问起，只好笑了笑：“那你怎么不回我？”
“……不知道说什么。”轻轻耸了耸肩，“反正我也没报。”
“我那时候是问你要不要一起报的，你说看看安排，然后就没后续了。”
“对啊，我又没报。”莫雯雯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有一点戒备，“你不是挺忙的吗？我以为你不会等我。”
石未央看着她，眼神有一瞬的黯淡，“我一直在等你回话啊。”
“而且你报不报其实不重要，这个比赛本就可以四个人一起参加，我通过后第一反应就是想问你。”
莫雯雯没说话。
石未央盯着她，声音更轻了些：“你到底是在生气我什么？”
莫雯雯低头看了看地面，好一会才开口：“你什么都不说，直接发来通过的截图……到那一刻我才知道你已经报了、通过了、自己做完了所有决定。”
继续说：“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一起考虑的吗？你一个人往前跑，那我还有没有必要存在，反正你都能搞定。”
“我不是故意绕开你。”石未央的语气更急了一点，“那天我确实一口气跟老师谈完了，又赶着交材料……我一拿到名额就发给你，真的是第一时间。你不回我我还以为你在忙，我怎么知道你会往这种方向想。”
“就是因为你永远都那么忙，所以你也不会知道。”
石未央怔住了，嘴唇微微张着，却没发出声音。
“我不是嫉妒你有能力拿到那个名额，“莫雯雯说：“我就是……觉得你根本没打算让我参加。”
石未央努力压着情绪，但眼里的光已经一点点冷下去，那些被误解的委屈、被质问的不甘，还有从头到尾小心翼翼想要拉近关系的努力，现在被一把推了回去。
石未央倒吸了口气：“行，我知道了，我先走了。”说完这句话，她拎起包，转身走得果断，没有再看一眼。
宿舍门被“砰”地踢开，门板狠狠撞在墙上。徐好坐在桌前，电吉他横在腿上，被这动静吓一激灵。扫了石未央一眼：“怎么了这是，组会不顺利啊？”
石未央没搭话，重重把包甩到椅子上，肩膀一起一伏。
“不是。”她咬着后槽牙吐出两个字，踢掉鞋子一头坐进椅子里，头靠着靠背仰起，一句话憋了几秒，还是没忍住，“我真觉得她有病。”
徐好眉毛挑了挑，继续慢悠悠调着琴，没急着问“她”是谁。
石未央看着天花板：“我申请报名还是她申请报名有什么区别吗？不都是我们一起去比赛吗？她现在倒好，倒打一耙，说我自作主张，说我把她排除在外。我凭什么？真是脑残。”
徐好“嗯”了一声，“莫雯雯啊。”语气平静得有点凉，“她本来就自卑。”
“你走得太快了，她看着你是仰着头的，难免觉得你早晚会不需要她。”徐好随口说了一句事实。
“可我根本不是不需要她啊……”石未央脸上那股怒气渐渐退下来，换成一点复杂的冷静。
“算了……大把的人想去。”
徐好嘴角一翘，不咸不淡地笑了笑：“可不是嘛，她不去，还有人抢着去。”
其实在审核通过落入邮箱的那一刻，已经不下二十人给石未央和陈教授发了信息。
有些是谦卑而得体的客套【老师，能不能帮我问问未央学姐，看还有没有名额。】
有些则直接跳过所有铺垫，语气热切得几乎要贴上来【未央姐，我也想去，我可以帮忙做资料，脏活累活我全能干。】
陈教授的回复一向简洁有力【具体找石未央。】
可石未央看见这些信息时，她心里想的只有莫雯雯，从头到尾都只有她。
她甚至想过等她回了学校，约莫雯雯来寝室一起筛人名单，喝杯奶茶，把那些对话框里的作品集挨个点开，像是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慢慢拆礼物。
可她等来的是指责。
于是她一气之下，把所有人的消息都回了，每一条都用上了语气温和的句子，带着标准的格式和对方的名字，完成了一场干净利落的筛选。
她不是赌气，只是在那个瞬间，突然累了，累于解释。
徐好突然想起个事：“不过你别忘了，明天要排练，过两天要彩排，老师盯得紧。”
“排练我不去了，反正也没什么旋律要排，你们好了就行，这玩意儿本来就没几个音，弹了半天也没人听得见，跟个背景音似的，排它干嘛。”
徐好没急着说话，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像在等她气头过去。“你要是真不想去，我也没意见，不过话说回来，没人听见的东西，你要是真不弹了，倒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石未央没吭声，一把把贝斯拉过来，放在膝盖上，手指下意识地在琴弦上拨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嗡响，那声音像是她心里那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