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道夫妇还以为孩子们早就睡下了,压根没留意到半掩的门缝外,长女已将祸事始末听了三五分去。
顾初禾一向伶俐,这时候改口谎称说笑,只会让她更加生疑,夫妇俩知道,瞒不住了。
对视一眼后,二人只好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明。
舒映芳从小案上拿起即将燃尽的一支供烛,翻了过来,露出底座,交到顾初禾的手中细看。
“这是什么字,我怎么不认得?”,顾初禾走到烛光下,细细看了底座隔热片下面刻着的咒文,可她看不懂。
“这似字非字的图形,是以毒虫的血液绘制,这便是巫蛊之术,传说可伤人性命。”
舒映芳怕她摸到咒文,被毒虫的血渍伤到,便赶紧把供烛收了回来。
“咱们顾家承接了天福寺为战场亡灵祭祀所用的器具,其中便包含这供烛,用作燃放长明灯…”
“阿娘,那这符咒上的字是什么意思,是要害谁?”,顾初禾本想用丝帕擦擦手,却忘记已经借给陆砚舟了。
舒映芳眸光黯淡,叹了声气,望着女儿道:“陛下。”
“什么?”,顾初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看着爹娘的神情,又感觉这是真的。
她被吓得向后退了几步,险些撞到桌角。
“这可是死罪,到底是谁逼你们这么做的?是那个住持?”
“住持也是听命行事,幕后主使究竟是谁,我们也不得而知。他很神秘,从未现身,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他是宫里的人,我猜测…必是皇亲。”,顾明道经商多年,自然是有些智慧的,他通过枝叶末节,已然推算出幕后之人大概的身份。
顾初禾吓得腿软了,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皇亲?皇亲为何要害陛下,难道他想篡位?”
宫中皇亲众多,位高权重之人又手眼通天,将自己掩得严严实实。
天子之位本就人人觊觎,即便已经猜出有人想趁机篡位,也很难猜出那个人是谁。
“长明灯的走向无人能预料,若是供烛底座的符咒被有心人发现,咱们一家必死无疑,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赌,赌此事不败露…”,舒映芳已经两个月没有睡好了,如今距离祭祀大典更是只剩下两日,她心慌得厉害,用力按压着太阳穴缓解头痛。
顾初禾闭了闭眼,再睁眼,透过窗户举头仰望天空,却只见乌云蔽月,此刻忐忑不安笼罩在心头…
“阿娘糊涂,长明灯有上万只,天下又能人异士甚多,这符咒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的文字,有心之人捡去之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查到咱们顾家。”
她扶额叹息,只恨自己那日没有跟爹娘一起去见住持。若她在场,或许事情尚有转机,即便是尘埃落定,无法扭转乾坤,至少也能早有准备,总不似今天这般突然。
“宫里那位铁了心要害陛下,若陛下真的骤然驾崩,满朝文武岂不生疑,最终也还是会查到这供烛上来。”
她不能就这样看着顾家遭难,于是向父亲提议:“咱们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销毁供烛,将库里存放的寻常香烛拿出来顶替,才能谋得一线生机。”
顾初禾乱了阵脚,全然忘了傍晚时分天福寺的僧人们已经来过顾家,将那些供烛拖走了。
即便供烛还在顾家,事情也没那么简单就能解决。
“偷天换日也无用,宫里那位若是发现咱们用的是普通香烛,一样会找上门来。意儿服用的汤药是他给的,病治好了,事却没办成,咱们一样是死,躲不过的。”,顾明道绕到女儿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顾初禾闻言垂下了眼眸,跌坐在凳子上,叹息道:“阿爹说的是,只怕从那位远亲说起天福寺灵验,有医方可治意儿喘症的那天起,咱们就已经一步步迈入圈套,进退两难了。”
此刻一家三口皆眉头紧锁,像是被判了刑一般恐惧压抑。
“禾儿,是爹娘对不起你,为了给意儿治病,竟要折上你的性命。”,舒映芳忍了两个月,此刻终于在女儿面前释放情绪,放声痛哭了出来。
顾初禾见状忙扑进她的怀里,红着眼给母亲拭泪,“阿娘,咱们是一家人,本就该同甘共苦,我不会怪你们的。”
顾初禾越是这样说,舒映芳就越是觉得愧疚于她。
她自幼聪颖懂事,小小年纪就能体谅爹娘的辛苦不易,自打妹妹出生以后,她干什么都想着给妹妹留一份。
爹娘忙碌的时候,是她哄着妹妹吃饭睡觉,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却乖巧地不叫人操一点心。
舒映芳时常想,生下这样好的女儿简直是来报恩的,便是千金万金她都不换。
可如今,形势所逼,不是她想强留女儿在身边就能做得到的。
她下定决心,对顾初禾道:“你和意儿逃走吧,趁着陛下还没来奉州,能跑多远跑多远。”
舒映芳握着女儿的手,虽满眼不舍,可这是唯一还能保命的办法了。
“你们隐姓埋名藏起来,记住,以后…你们就不姓顾了。”
“阿娘,我不走,我不能离开你们!”,顾初禾自出生起,就没和爹娘分开过,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即便带着妹妹逃出顾家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就算要走的话,咱们一起走。”
“禾儿,爹娘走不了了,我们若是不在,宫里那位一定生疑,到时候派人追杀,咱们一家四口可就都活不成了。”
舒映芳温柔地安抚着女儿,“只要我和你爹还在顾家,就能为你们姐妹多争得几日逃命的时间。”
“对对对,你阿娘说得对,禾儿,你们今天就走。”,顾明道也赞同妻子的说法,他是个生意人,从前求的是顾家富贵兴旺,如今他却只求女儿们平安。
“若是顾家侥幸逃过这回,到时候你们再回来就是。”
“我这就去给你们收拾行装,要多带些盘缠和衣裳,如今虽已是春日里,可早晚寒凉,一定要记得添衣保暖。”
临近分别,做母亲的总有嘱咐不完的话,一旦流落在外,肯定事事都不如在家舒坦,每日吃什么穿什么睡哪里,会不会遇见坏人都要担心。
姐妹俩年纪都不大,万一被人欺负怎么办…
舒映芳就是因为担心这些,才迟迟没有送走女儿们,整整拖了两个月的时间,可如今已是箭在悬弦上,不得不发了。
“禾儿,照顾好自己和妹妹,若我和你阿爹真的逃不过这一劫,你也不要想着替我们报仇,你们好好活着最要紧,记住了吗?”
顾初禾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她与父母感情深厚,危难之时怎能抛下他们,她抱住阿娘的腰,声泪俱下,“我不要和你们分开,要死一起死,我们来生还做一家人。”
“不可胡说,如今一切尚有变数,咱们不过是暂时分离以待来日,说不定过几天你们就能回来了,别想太多。”,顾明道自知凶多吉少,说这些话不过是哄女儿安心罢了。
他们没有惊动家仆,就连秋娘都没有告诉,一来是怕牵连他们,二来也是怕暴露顾初禾的行踪。
夫妻二人恨不能将整个家都塞进马车让女儿带走,棉被,冬衣,吃食,还有千两银票,珠宝首饰全都堆在车厢里,只留个狭小空间让孩子们坐着。
顾长意还在睡梦中,不知发生了什么,迷迷糊糊被父亲抱上了马车。
“禾儿,你学过如何驭马的,不要害怕,只管朝前走就是,若一切风平浪静,爹娘便去各州郡张贴告示迎你们回来。可万一有什么变故,你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千万要照顾好自己,行事不要冲动,保命要紧。”,舒映芳担心了两个多月,此时真的到了危急时刻,她反而冷静沉着了下来。
马车前,她从发上取下一只金玉桂花簪,“锦州的珍姨你是见过的,我与她是金兰之交,你拿着这只发簪去找她,以我们的交情,她一定会收留你的。只是…要等到风波过去之后再去,以免恶人追杀,连累了她。”
顾初禾将发簪紧紧握在手里,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她看着父母不舍的眼神,沉沉地跪了下去,哽咽道:“禾儿明白,禾儿一定照顾好妹妹,爹娘你们也一定要平安无事,我和妹妹不能没有你们。”
说罢,朝着父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好孩子,快起来。”,顾明道夫妇也早已泣不成声,他们张开双臂环抱着女儿,真想时间永驻在这一刻。
可寅时将至,天都快亮了,再怎么依依不舍,也总要分别。
舒映芳将女儿推上马车,“快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顾明道起手挥舞皮鞭拍打在马儿身上,纵然还有千百句话要说,他还是狠下心眼睁睁送走了女儿。
顾初禾坐在马车前一直回望父母,直到泪水模糊了视线,马儿拐进右巷,再也看不见二老的身影…
夫妇二人相拥瘫坐在地上,望着女儿离去的马车捶胸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