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冷笑,一脸执着地往前迈了一步。
婉儿在手腕上割了第二刀,鲜血顺着皮肤的纹理流到了掌心,经过那颗左手的掌心痣。
公主哽咽着。
“上官婉儿......所以你从未对我动心过,是吗?”
“是。”
“半分喜欢......亦无?”
“从未。”
泪水在顷刻间像雨滴一样哗哗地流,滴在公主右手掌心痣。
公主右手掌心有一颗天生的痣,而婉儿手上的痣,是她用针扎开皮肤,滴进笔墨,纹上去的。
因为两手相握时,两颗痣正好相合。
公主怀着一丝自己也不知道是要证明什么的残存的希望,再次朝婉儿往前迈出了一步。
她再次割了一刀,公主用着几近崩溃的语气质问她。
“就这么讨厌吗?”
婉儿眼角含泪,不敢转身望公主。
“阿姊年十四脱去掖庭婢籍前日,我赠你这枚羊脂玉戒指时,便已思量定?”
婉儿察觉到,那些伤害公主的话还未说出口时,自己的心就先碎掉了。
她任由那些碎片在心底扎破五脏六腑,让悲伤流淌在血液里。
难以言说的疼痛让她惊觉,公主的年十四生日,也就是她脱去掖庭婢籍前日,仿佛还是昨日。
2.12,花朝节,公主的生日,掖庭后院里一束粉色桃花开得正好。
春寒料峭,花下,婉儿哆嗦着拿着诗集册子温习白天所学。
宫墙下微弱的人影摇曳,是公主披着绣制精美的鹤氅,提着隐灯朝婉儿走来。
公主见婉儿因寒冷不停抖动,她眉头微簇,急忙放下隐灯,将身上的鹤氅搭在衣物稀少的婉儿身上。
抢过她手中的诗册,捧起她的双手,朝手心轻吐温热气体,随后将其放入她的貂毛口袋中,两人蹲下来。
“对不住,婉儿,让你久等,冻着了。”
“无妨,婉儿习惯了。”
公主紧簇眉头,紧抿成线的嘴角露出深深的酒窝。
“我不要你习惯这些苦楚,若要习惯,就习惯我!”
顷刻间,她也不知是因为暖和的鹤氅,还是因为公主强硬的话语里塞的蜜糖,让脸颊泛出桃花般的红晕。
婉儿无措的僵在原地,眼神有些躲闪。
“公主今日来,是有何事,明天不也能相见么?”
公主这才忆起正事,自衣袖中取出一个绣着槐花的香囊,轻轻打开,里面放着两枚温润如脂的白玉指环。
她执起婉儿的手,将一枚戒指套上她的中指。
那戒半圈錾着卷草纹,半圈光洁如凝脂。
“这是我生辰特意让尚服局做的,你我各一枚。”
“怎不明日再给?”
“月儿想教婉儿晓得,纵使母后没有中意你的才学,纵使婉儿还是掖庭女,我亦始终在你身后。”
月光下,婉儿在掖庭整日劳作下疲惫不堪,朝外界收拢的心,仿佛如桃花瓣,缓缓展开。
她忽觉,原来这世界上有一种情感的能量,能教她在寒夜里尝到这般浓烈的暖意。
婉儿凝眸望着公主,眼中情意绵绵。
“婉儿这般瞧着月儿做什么,怎的痴了?”
远处廊下,内侍省的宦官提着夜灯走近,二人慌忙分开。
走时公主贴着婉儿耳边低声道。
“戴上这戒,一辈子都不能和我分开咯!”
她缓过神。
这么多年如履薄冰的政治生活让婉儿懂得,真正对一个人失望是不会问这么多的,只会缄默。
婉儿想让她死心。
腕间刀痕深可见骨,面上却笑得风流:"公主殿下,臣女骗情技术可还入眼?"
晶莹剔透的眼神仿佛碎了般望了她一眼,公主看了一眼玉戒,正举起手准备摔碎,但又将其紧握手心,转身离去。
屏风后走出来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眼神因为常年嫉妒和自卑目光阴冷如鸷。
“武明月,这般你可称心了?”
“此话何意?”
“你恋慕公主多年,不是么?”
“原来你早就知晓,所以今日才唤我来?”
“是。往后,公主便托付与你了。”
武明月冷笑道。
“你便是这般看我的?”
“不然,教我如何看你?”
“哼,是,我妒你,妒你才高八斗,妒你清冷绝艳,妒你永远意气风发、运筹帷幄,妒公主一颗心全系在你身上。”
“而我,无论如何用功,终究是那平庸之辈。”
“可我从未想过夺你所爱。”
“上官婉儿,你如今该想的,是如何活命,而非在此自暴自弃!”
血与泪仍自她颊边滴落,武明月少见上官婉儿这般颓唐——她向来是意气风发的。
“大局已定。”
“你明知我与公主名中皆有‘月’字,偏说中意之人是我,岂不伤人?何苦至此?”
“若只是虚言,却无旁人作证,她是不会死心的。”
“放心吧,我会护好公主的。”
唐隆政变,李隆基率禁军攻入皇宫,婉儿率宫人执烛迎李隆基,手拿国玺和诏书,以求保全,但终死于横刀之下,称量天下仕就此陨落。
一清风拂过,靠窗的风铃叮咛作响。
李洛槐从梦中惊醒,额前和鬓角的头发被冷汗浸湿,一缕一缕清晰分明的湿发衬得她的脸格外冷艳。
她起身拿起桌上的水走到窗户旁,俯瞰灯火通明,绚烂夺目的花都城。
往远处望去,紧邻花都城的冥山,由于许多怨灵被吸引。
各种异样形状的怨灵在天空中飘荡,逼近转世投胎的轮回道,想要打乱冥界转世投胎的秩序。
她用千年的法力设置的屏障竟被他们啃食掉了一半。
秩序被打乱,上辈子做尽好事的善灵投胎就会去往贫穷无爱的家庭,而上一世平平无奇或者自私的生命之灵投去了富贵有爱的家庭。
她抬起手看了看掌心的痣,想起了曾经在冥山试炼,每当她觉得快要坚持不下去时,她都会紧紧握住手心的痣,仿佛只要一握紧,就拥有了所向披靡的力量。
花痕书卷内,一条绿得晶莹剔透的江水与河水上缥缈雾霭水天相接。
两岸植被葱翠,树木蓊郁,远处山峦巍峨高耸,峡谷幽深,深邃浩渺,鸟叫声此起彼伏。
一条乌篷船停靠江边,一位戴着斗笠、身着白衣的老者盘腿坐于船尾,静静垂钓,宛如一幅山水画。
判官们都尊称这位白衣老人为长者。
好不容易看到此番美景的十来名中高级判官和孟婆无心关注长者,沉迷于呼吸着清甜的空气。
李洛槐身穿一身绣有槐花似锦图案的宝石蓝绸缎长袍,站于船头,靛青色丝质裙摆在微风中轻柔飘动。
一只钗子束住半扎的头发,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清爽宜人。
长者转动鱼竿,叫了黑心无偿。
“黑心无偿,怨灵为何怨气如此之大,可查明白了?”
“长者,查明白了。近年来怨气爆表的亡魂频繁增多,怨气值几次突破怨灵最高阈值。
这与人间生活压力大,许多人超长待机12个小时工作,年纪轻轻就猝死,抑郁死,得各种癌症死息息相关……死后在审判吐苦水时还常把牛马,吗喽,KPI这些词挂在嘴边。”
“洛槐,你可知为何你修炼千年的灵力越发难以抚慰这些怨灵了?”
“不知,也许是还需要再修炼法术,增强灵力。”
“不,你的灵力已经是冥界之最了。”
“俗话说,刚柔相济,方得长久。你的灵力虽是冥界之最,但怨灵是人类情感的载体。强制的抚慰怨灵只能作用于一时,无法真正让怨气得到宽慰。而世间,唯有一样东西在和你强大的灵力结合时,才可迸发出巨大的能量,解除怨灵危机。”
黑心无偿忍不住询问。
“是感受怨灵的情感?”
“对,但不全是。”
白迟嘉宁接过话茬。
“是理解,理解怨灵的怨气。”
“嗯......也不全对。”
“是感性的力量。”
“不全对......”
“李洛槐,不记得了吗?当初你可是深刻拥有过那样东西,才通过试炼,被花痕灵卷选中的。”
李洛槐沉思片刻,望向天边浮云,轻声说道:
“是饱满着理解、忠贞、责任、感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最纯粹的爱吗?”
“正解。”
“黑心无偿,李洛槐的人间之旅,就交给你了。”
黑心无偿露出一脸“能吃一手瓜”的得意样子。
“遵命。”
“当你掌心痣周围浮现七种颜色时,你自会理解什么是真正的爱。”
她低头看了看手心的痣。
“长者,我说过,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的,我的心里只有公主。”
黑心无偿给她翻了一个白眼。
心想:“真扫兴啊你。”
“情感之事,岂是人力所能掌控?”
“我未必能寻得答案。”
“莫要在一切未开始之前,给自己设下藩篱。”
“唯有心中充盈感性的力量,方能以灵力化解怨灵的执念。不妨一试。”
孟婆往前拍了拍李洛槐。
“长者,如果洛槐执意如此,也许可以把影随珠给她看看便知。”
其他判官面面相觑,因为影随珠里封存的是每个判官前世最深沉的执念,由孟婆统一保管。
执念会根据她的前世今生对其未来做出预测,也可看到她往生从不知道但最想看到的回忆片段。
按照冥规,只有在判官需要执行较大任务时才会让他们观看,以辅助完成任务,目前为止,冥界还没有一个判官看到过。
“不用看了,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我会去的。”
其他人面面相觑,心想。
“她真的是理性疯了,这种话都能这么平和的说出来。”
这是李洛槐来到人间的第三个月。
在一家知名家具公司当产品设计高管的她,已经深刻地理解了怨灵内心的怨气。
因为她在冥界处理怨灵都是上4休3,从没996过,但在这里她感觉自己的精气神都要被吸干了。
她多次向孟婆提出,能否给自己一大笔财产不再上班,但得到的回复都是需要她自力更生。
她自觉在理解人类情感上并无多少长进,唯有在无尽的琐碎事务与职场无形的压迫中,日复一日承受的苦楚让内心逐渐被麻木侵蚀。
她毫无精力去认识更多的人,每天回家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躺着睡觉,更别提什么真爱了。
嵌入皮肤的掌心痣也毫无任何颜色浮现。
2.18日,雨水,气温开始回暖,雨水开始增多。
度过了李洛槐最厌烦的寒冷冬季后,她决定去看看旧日故里——西安。
千年后,当她再次踏入曾经的外郭城,涌动的风吹起她卡其色的风衣下摆时,仿佛她又看到了当年朱雀大街上体丰貌润的女子们执折扇慢行,裙裾曳地。
只是不同的是,从她眼前走过,皮肤皙白的女孩们更清瘦消疏。
走向高楼朝曾经的大明宫眺望,殿宇巍峨,雕梁画栋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早已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残垣断壁和夯土台基。
她缓缓阖眼,任清风吹乱鬓发,她明白,长安不复长安。
但在眼前的断壁残垣之上,那些为帝王执笔,为天下风云起伏忧思,为世间荣华沉吟的日子,仿佛历历在目。
她缓缓睁开眼,心知,千年光阴已去,而她,再一次归来。
走进陕西历史博物馆,四周是现代化的玻璃展柜,柔和又恰当好处的灯光照映着那些她曾经每日见过的物品。
錾刻双层莲瓣的鸳鸯莲瓣纹金碗,上层錾刻瑞兽的莲瓣仿佛要从忍冬纹中跃出金波。
头梳高髻,身着襦裙捧卷执笔的女官俑如清风朗月。
耳机里讲解员絮叨着壁画展厅里的《宫女图》。
“大家注意这位侍女手中的鎏金盒子,专家推测是存放化妆品或首饰的妆奁,体现了唐代贵族女性对美的追求……”
她暗自吐槽。
“这种鎏金嵌宝盒显然是专用于呈送机要文书用的,女子腰带的鱼符位置证明她至少是尚宫局六品典记,绝无可能替主子捧妆奁。”
史物终究不过是参杂了千年后人们主观想象的瑕疵品。
觉得有些无聊,准备离开展馆的她转角经过一块青石,几个女孩子围着细细品读,遮住她的部分视线。
但窸窸窣窣的话语可听清他们念的是志盖上写的,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
“是那个养了很多男人的女官吗?好风流啊。”
“书上是这样写的。”
“那她会不会跟武则天抢男人啊?”
“谁知道呢,说不定共享吧。”
耳机里讲解着:“毁坏的痕迹惨不忍睹,没有一件随葬品,棺椁遗骸也不翼而飞......”
她早已大概猜到了众人会对自己进行怎样的审判。
因为她曾随意翻阅过几本现代史书,那些她为官三十余载为百姓奔波的痕迹,允许女子合离,招纳更多女子为官当权,主持品评天下诗文鼓励百姓学习等,在史书上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那些紫宸殿里她心系百姓,仔细思量反对夺定奏折的时光,终是被后世在暖阁里记录的男性史官在笔蘸掺了朱砂,塑造了一个她从未认识自己——上官婉儿如何纳入新的面首,如何沉迷情欲,搔首弄姿,霍乱宫玮。
男性的笔墨下终究是容不得女子批阅折子的掌心茧开出半朵莲花。
李洛槐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在一个由男性主导律令的世界里,最能引起男性愤恨的,莫过于女子的才华,最能毁其名誉的,莫过于女子的放荡,贬低只是恐惧的背面。
青史与情欲从来同源,写满了当权者的欲望。
成王败寇,史笔堆中尽是胜者的凯歌,遗骸灰中写满败者的落魄,旧事任人评说。
她并不打算上前细看,因为她的感知系统告诉她,自己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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